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塞罕坝的天气,说冷就冷。

这刚过霜降,一早一晚,那风就跟小刀子似的,专往人骨头缝里钻。

围场县城里,街面上瞧着还是那般光景,可仔细品品,那味儿不对了。前一阵龙千伦这一大败,就如同是往一锅将开未开的水里,浇了一瓢凉水,表面上是暂时压住了滚沸的气泡,可底下的柴火还烧着,那水迟早还得滚起来,兴许滚得更厉害。

龙家大宅的门,这些日子关得比往常严实。

龙千伦躲在里头,像是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过了晌午,他才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脸上灰扑扑的,没了往日的神气。龙张氏正坐在厅堂里,对着个手炉发愁,见他这样,忍不住念叨:“伦儿,你就这么干耗着?娘这心里头,跟揣了块冰疙瘩似的,你倒是出去走动走动啊!那钱举人、赵乡绅,往日里可没少得咱们龙家的好处,这节骨眼上,总不能当缩头乌龟吧?”

龙千伦烦躁地一摆手,声音沙哑:“走动?娘,您还当是从前呢?现如今,人家躲咱还来不及!有田中那条跟班狗盯着,谁还敢跟咱沾边?我龙千伦眼还没瞎,看得出眉眼高低!”

“话总不能这么说!”龙母拔高了声音,“那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千伦你在这围场当了大官也是有好几年了,这关系网枝枝蔓蔓的,哪能那么容易就完了?你不去,娘去!我就不信,这点老交情总归都喂了狗!”

说着,她就要起身唤人备轿。龙千伦猛地抬头,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讥诮:“您去?您去说什么?说您儿子如何被冯立仁打得屁滚尿流?如何被长谷川像条瘌皮狗一样踢开?娘,醒醒吧,这世道,人情可比纸薄!”

龙母被儿子的话噎住,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口气悠长而沉重,仿佛把半辈子的得意都叹了出去。

最终,龙母还是坐着那顶蓝布小轿出了门。

先到的是钱举人家。

钱举人倒是客气,请她进了花厅,香茗奉着,可那话里的滋味,却让人心寒。

“龙老太太,您受累跑这一趟。”钱举人捋着几根稀疏的山羊胡,眼皮耷拉着,不看人,只盯着杯中起伏的茶叶,“千伦的事,鄙人也听说了,实在是……可惜了啊。年轻人,难免气盛,受点挫折,未必不是福气。”

龙母强挤着笑:“举人老爷您说的是。但千伦他还年轻,往后还得多靠您这样的长辈提点,我们龙家……”

“龙家自然是‘根基深厚’,”钱举人打断她,话锋一转,“不过嘛,此一时彼一时。如今这县城里头,是田中大尉主事。皇军……呵呵,规矩可大得很,鄙人一介书生,人微言轻,怕是说不上什么话喽。”他端起茶杯,轻轻吹着气,那送客的意思,再明显不过。

龙母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讪讪地起身告辞。

轿子又拐进一条胡同,去了县衙一位刑名师爷府上。这回更干脆,连门都没让进,只说师爷染恙,不便见客。

坐在晃晃悠悠的轿子里,龙母撩开帘子一角,看着街上行人那麻木里带着点异样,甚至隐隐有些快意的眼神,心里头一次清晰地觉着,这围场县的天,怕是真变了,变得她都不认识了。

与此同时,福顺杂货铺里,王有福正一边拨拉着算盘,一边在和卖柴的老杠头唠着闲嗑。

“王掌柜,听说了么?龙家老太太,今儿个又坐着轿子出门了。”老杠头抄着手,压低声音,“小老儿斗胆猜上一猜,估摸还是奔着他儿子去的,但没戏!”

王有福手下算珠不停,眼皮都没抬:“哦?是么?这大冷天的,老太太倒也不容易。”

“可不是!”老杠头撇撇嘴,“往日里,那轿子一到,谁家不是大开中门迎着?今儿个,嘿嘿……钱举人家就在我常送柴的那条街,我亲眼瞧见,没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了。真是应了那句老话,‘门前拴着高头马,不是亲来也是亲;门前放着讨饭棍,骨肉至亲不上门’呐!”

王有福这才抬起眼,笑了笑,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老哥哥,这话咱屋里说说就得。世道如此,人心如此,看惯了就好。”他熟练地包好老杠头要的半斤盐,又顺手从柜台下摸出个小纸包,飞快地塞进柴捆的缝隙里,“天冷了,这点烟叶子,拿着驱驱寒。”

老杠头会意,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用力点点头,挑起柴捆,颤巍巍地走了。

铺子里暂时没了外人,里间门帘一挑,小顺子闪了出来,低声道:“有福叔,东西都备好了。”

王有福点点头,领他走到后院,指着墙角两个不起眼的麻袋:“盐和火柴在里头,上面盖着干蘑。还有这个,”他掏出一个揉得发皱的烟盒,郑重地交给小顺子,“这上面的道道,务必亲手交给冯大队长。告诉大队长,田中这人,性子急,手段狠,不像龙千伦还讲点‘规矩’。他新官上任,肯定想烧几把火立威,咱们这边,得千万小心。”

小顺子把烟盒仔细揣进怀里,用力点头:“俺记住了,有福叔你放心。”

“路上机灵点,”王有福不放心地又叮嘱,“听说现在各路口盘查得紧,特别是生面孔。黄金镐那伙人,如今换了主子,正想表现呢。”

小顺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叔,俺晓得。俺就说是沙泉村来卖山货的,俺娘是后嫁过去的,俺原先住撅尾巴河,这套词儿,严班长都让俺背熟啦!”

王有福看着小顺子挑着担子,身影消失在巷口,心里却丝毫轻松不起来。这孩子的机灵,能扛得住越来越紧的风声吗?

小顺子刚出城不远,怕什么来什么,一队巡逻的保安队迎面过来,领头的正是黄金镐,疤脸在秋日惨淡的阳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站住!干什么的?”黄金镐斜着眼,用枪管“啪”地一下挑开了箩筐上的盖布,露出里面的干蘑。

小顺子心里一紧,脸上却堆起憨厚的笑:“老总,俺是沙泉村的,进城卖点山货,换点盐巴回去。”

黄金镐伸手在干蘑里胡乱扒拉了几下,没发现什么,却又狐疑地上下打量小顺子:“沙泉村的?我咋看你眼生得很?叫啥?保长是谁?”

“俺叫李顺子,俺娘是后嫁到沙泉村的,俺原先住撅尾巴河,俺们保长是赵老嘎达。”小顺子对答如流,手心却沁出了汗。

黄金镐眯着眼,还想再问。旁边一个年纪大点的老兵,似乎不愿多事,扯了扯他袖子,低声道:“黄队,算啦,一个半大孩子,挑点山货能干啥?这天阴得沉,眼瞅着要下雪了,咱早点巡完回去是正经,弟兄们脚都冻麻了。”

黄金镐瞪了小顺子一眼,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破绽,最终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滚吧!以后少在城里瞎晃悠,看见你们这些穷骨头就烦!”

小顺子如蒙大赦,连忙挑起担子,嘴里连声道谢:“谢谢老总,谢谢老总!”脚步不紧不慢,心里却像揣了个兔子,咚咚直跳,直到拐过山脚,看不见那队人了,才敢加快脚步,后背的棉袄早已被冷汗溻湿了一片。这带信,真得是好难啊。

田中确实比龙千伦更狠。

第二日,保安队的校场上,呵斥声和皮鞭声比往常更密集。田中大尉穿着笔挺的军装,戴着白手套,像根旗杆似的立在台子上,冷眼看着底下冻得瑟瑟发抖的保安队员。

“快!快!没吃饭吗?就你们这熊样,遇到游击队,就是送死!”黄金镐挥舞着鞭子,在一个动作稍慢的士兵背上抽了一下,留下一条红痕。

那士兵疼得一哆嗦,敢怒不敢言。

田中微微皱了皱眉,对身旁的翻译嘀咕了几句。翻译大声道:“田中大尉说了,你们支那人,就是缺乏纪律和血性!从今天起,训练量加倍!伙食,减半!我要的是一支能打仗的军队,不是一群叫花子!”

队伍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一个龙千伦的旧部,是个小队长,忍不住低声嘟囔:“妈的,顿顿稀粥照影儿,还加练,想把老子们累死饿死啊……”

这话声音不大,却像滴进油锅的水,瞬间炸开。

旁边几个人也小声附和:“就是,还不如当初跟龙队长的时候……”

“八嘎!”田中虽然听不懂,但那不满的情绪他感受到了。他猛地一指那个带头嘟囔的小队长,“你的,出来!”

两个日本兵立刻上前,把那小队长从队伍里拖了出来。

田中走到他面前,眼神冰冷:“你的,说什么?”

小队长吓得脸色煞白,支支吾吾不敢回答。

田中不再多问,对黄金镐一挥手:“黄队长,执行纪律!动摇军心者,鞭二十!所有人,看着!”

黄金镐愣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但在田中逼视下,只得硬着头皮,抡起了皮鞭。

鞭子抽在肉体上的闷响,和那小队长压抑的惨叫声,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刺耳。底下的保安队员们个个噤若寒蝉,低着头,心里那点怨气被更大的恐惧压了下去,但种子已经埋下,只等发芽。

这股邪风,自然也刮到了黑风岭。

聚义厅里,炭火烧得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股子压抑。瞎老崔听着山下眼线杨老六的汇报,吧嗒着旱烟,眉头拧成了疙瘩。

“崔爷,都打听清楚了,田中这小子,手黑得很!保安队那帮人,如今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咱们山下那哨堡,又加了岗,听说还运去了两挺歪把子。我看呐,这田中小鬼子的,怕是没安好心。”杨老六说着,端起桌上的酒碗灌了一大口。

瞎老崔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显得模糊不清:“收‘买路钱’?哼,龙千伦在时,咱们还能仗着地头熟,跟他耍耍花枪。这田中鬼子,看来就是个认死理的二杆子,他眼里只有日本人的命令,咱们这点山头,在他眼里,跟韭菜差不多,想割就割。”

一个性急的头目,外号“黑塔”,猛地一拍桌子:“怕他个鸟!咱黑风岭易守难攻,百十条枪也不是吃素的!他敢来,就崩掉他满嘴牙!”

“放你娘的屁!”瞎老崔猛地磕了磕烟袋锅,火星四溅,“就知道打打杀杀!你当日本人那炮是摆设?一炮下来,你这黑塔就成碎骨头了!”

“黑塔”被噎得满脸通红,梗着脖子不说话了。

另一个老成些的头目,捻着花白的山羊须,慢悠悠道:“崔爷,那……咱们真就跟冯立仁一条道走到黑?这要是让日本人知道咱们跟游击队有来往……”

瞎老崔混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精光:“走到黑?那也未必。冯立仁是条汉子,讲义气,可他毕竟人少枪少,能扛多久?日本人势大啊……咱们呐,还是那老话,谁的路也不能堵死,但谁的船也不能全上。”

他顿了顿,对杨老六说,“告诉山下各卡子的弟兄,最近都给我缩回来,夹起尾巴做人,别让田中抓到把柄,尤其是那条运输线,碰都别碰!”

“明白了,崔爷。”杨老六点头。

瞎老崔沉吟片刻,又道:“不过,冯立仁那边,该送的人情还得送。杨老六,你找个腿脚利索、嘴巴严实的,给韭菜沟递个话,就说田中新官上任,可能要拿他们立威,让他们早做准备,心里有个数。”

杨老六应声去了。

瞎老崔独自走到聚义厅外,望着铅灰色、仿佛要压下来的天空,猛地吸了一口旱烟,却被呛得连声咳嗽,那佝偻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格外苍凉。这夹缝里求生的日子,是越来越难熬了,脚下的路,也越发看不清方向。

塞罕坝的冬天,快要来了。这寒意,不光在风里,更在人的心里。龙千伦的失势,像一块投入水面的石头,涟漪荡开,搅动了各方人心。

田中的高压训练,如同一张越收越紧的网,让这塞罕坝的天地,显得愈发逼仄。而在这寒凝大地之上,地火仍在运行,只待那破冰的惊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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