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里的头道川,层林初染,这里树林子还没有被人发掘,显得此地格外静谧丰饶。但此刻,这阵不合时宜的喧嚣打破了这里的宁静。
龙千伦站在头道川入口处一片相对开阔的坡地上,扶了扶眼镜,志得意满地审视着他这支“精心”组建的“勘探先遣队”。
队伍规模确实不大,满打满算不过百余人,核心是他手下两个较为“机灵”、也是他最信得过的心腹中队抽调的几十号人,其余则是十几名负责勘测地形、勉强会摆弄水平仪和罗盘,大半都是临时抓来充数的文书,以及二三十名被强征来的当地民夫。
这些民夫面色惶恐,背着沉重的工具和少量补给,在保安队员的呵斥下瑟瑟发抖。
“队长,咱们就带这点人进去,是不是……太单薄了?”一个脸上带疤的中队长看着眼前幽深的林子,仿佛巨兽张开大口,心里开始打鼓,忍不住低声提醒道,尽管他算是龙千伦的亲信。
“你懂个屁?”龙千伦不以为然地摆摆手,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自得的精明,“黑风岭那边的哨站才是根本!那里卡着已经打通的运输线,是咱们的命脉,也是长谷川太君最看重的成果!
那里的兵力,一个都不能少,非但不能动,我还特意增派了人手,加固了防御工事,以确保万无一失!”
他指着眼前茂密的丛林,语气带着一种轻蔑的冒险家姿态:“至于这头道川,不过是探探路,画个图,找找适合建前哨站的地方。
冯立仁那些残兵败将,被咱们困了这么久,还能有多少力气?就算他们敢来,咱们有皇军做后盾,枪一响,支援立马就到!
这叫什么?这叫虚实结合,重点防守!”
他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所谓的“虚”,正是敌人真正想要掠夺的宝藏所在;而他重兵把守的“实”,不过是用来运输掠夺成果的通道而已。
队伍开始沿着猎户小径和干涸的河床,艰难地向头道川深处蠕动。
山路崎岖,林木遮天蔽日,脚下是厚厚的落叶和盘根错节的树根。保安队员们端着枪,紧张地四处张望,风吹草动都能引起一阵骚动。
那些强征来的民夫更是苦不堪言,沉重的负担和内心的恐惧让他们步履蹒跚。
“快走!磨蹭什么!”一个保安队员不耐烦地用枪托捅了一下前面走得慢的民夫。
那民夫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回过头,脸上是麻木的绝望:“老总……这路,实在难走啊……”
“难走?难走也得走!耽误了龙队长的‘大事’,你这能担待得起吗?”
龙千伦骑在一匹驮马上,走在队伍相对靠后的位置,避免亲自跋涉之苦。
他看着两侧需要数人合抱的参天古木,眼中闪烁的并非对自然的敬畏,而是对这些“优质木材”潜在价值的估算。
“看看这些树!都是上好的料子!等路修通了,这里就是取之不尽的宝库!”他对身旁的副官兴奋地说,“到时候,咱们围场县在‘青峦计划’中的地位,可就无人能及了!”
他仿佛已经看到,由他龙千伦“开拓”的头道川林区,介绍给长谷川少佐,必然会得到更多的嘉奖,这能为他换来更多的嘉奖和晋升道路。
然而,现实很快给了他当头一棒。越是深入,地形越是复杂。
所谓的“勘探”进展缓慢,不少整日待在屋子里写写画画的文书们累的气喘吁吁,背着辎重的民夫体力消耗也不小,队伍的行进速度如同蜗牛。
更让他心烦的是,派出去探路的小队不时回报,发现了一些疑似有人活动的新鲜痕迹——被折断的树枝,熄灭不久的火堆灰烬,甚至隐约听到过远处林子里传来的、类似联络哨声的动静。
“队长,看来……冯立仁的人,确实在这一带活动。”疤脸中队长脸色凝重地汇报。
龙千伦心里也有些发毛,但嘴上依旧强硬:“怕什么?不过是些藏头露尾的鼠辈!
传令下去,加强警戒,遇到可疑情况,立刻开枪示警!咱们可有皇军撑腰,量他们也不敢正面交锋!”
他命令队伍在一片相对平坦的河滩地驻扎下来,建立临时营地。
保安队员们砍伐树木,搭建简易的窝棚和防御工事,气氛紧张而压抑。
龙千伦坐在刚刚搭好的帐篷里,听着外面林海的风声和偶尔的鸟鸣,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这片原始森林带来的压迫感。
但他仍然固执地认为,只要稳住阵脚,打出保安队的威风,就能完成这次“开拓”任务,为自己的功劳簿再添浓重的一笔。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们营地外围的密林深处,几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枝叶的缝隙,冷静地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严佰柯如同融入环境的影子,将龙千伦这支队伍的人数、装备、布防情况,乃至他们表现出的紧张与疲惫,都一一记在心里,然后悄无声息地退去,赶回韭菜沟向冯立仁汇报。
黑风岭,聚义厅前的空场上,几个年轻土匪正懒洋洋地晒着秋日里难得的太阳。
一个负责在山腰暗哨盯梢的小头目,连滚带爬地跑了上来,气喘吁吁,脸上带着惊疑。
“崔爷!崔爷!山下……山下有古怪!”
瞎老崔正蹲在门槛上,就着咸菜疙瘩喝棒子面粥,闻言眼皮都没抬,含糊地骂了一句:“慌个球!天塌了还是龙千伦打上山了? 过来慢慢说!”
那小头目喘匀了气,凑近几步,压低声音:“不是打上来,是……是山下那个哨站,好像……人变多了!”
“哦?”瞎老崔这才放下碗,混浊的眼睛眯了起来,“你可看真切了?别是鬼子换防,你他娘的眼花了。”
“真真的!”小头目急道,“往常那哨站里,巡逻的、站岗的,满打满算也就二三十号人影晃荡。
可今儿个一大早,我趴在老鸦窝那块大石头后面,看得清清楚楚!光是院子里集合训话的,就黑压压一片,少说多了小一半!还有,您看——”
他指着山下那条蜿蜒的土路:“往常往北边去的运输车,一天也就两三趟。可今天邪门了,这太阳还没到头顶,已经过去四五趟了,车上盖着苦布,鼓鼓囊囊,看着不像空车。
而且……押车的兵好像也多了好些个,枪都端在手里,眼神滴溜溜乱转,紧张得很!”
瞎老崔拉了几个人,让他们也指给他看,那几人看得仔细了,纷纷点头。
这时,另一个在外围溜达回来的老土匪也插话道:“崔爷,我在东山梁子那边,好像看见一队人马,打着保安队的旗号,往头道川那个方向去了。
人不多,估摸也就几十个吧,还跟着些背着家伙什的百姓,看着不像闹着玩的。”
聚义厅里渐渐安静下来,众土匪都竖起了耳朵,目光集中在瞎老崔身上。
瞎老崔没说话,慢悠悠地站起身,走到山寨边缘一块凸出的鹰嘴石上。
他手搭凉棚,眯着那双老眼,朝山下望去,秋日阳光正好,能见度极佳。
山下那个土木哨站果然比往日喧嚣,人影幢幢,尽管看不真切,但隐约看到新加固的铁丝网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通往北方的土路上,一辆满载的卡车正喘着粗气驶过,卷起漫天黄尘。
他看了半晌,才佝偻着背走回来,重新蹲在门槛上,掏出烟袋锅,却不点火,只是拿在手里慢慢摩挲着。
“都听见了,都看见了?”他声音沙哑地开口,扫了一眼聚义厅里的老弟兄们,“你们说龙千伦这小子,这回又玩的什么花花肠子?
一个性子急的头目嚷嚷道:“这还用问?肯定是觉得咱们这路让得太顺当,想增兵卡死咱们呗!或者就是他娘的准备对咱们动手了!”
“动手?”瞎老崔嗤笑一声,用烟袋锅指了指山下,“增兵卡哨站,却分兵去探头道川?
龙千伦是蠢,但还没蠢到自己敢双线开花,还把重兵放在咱们这眼皮底下,他没那个胆子,更没那本事。”
他混浊的眼里闪过一丝老辣的精明:“你们啊,看事情只看皮毛。他往哨站增兵,不是防咱们,是保他的命根子——那条运木头的路!
他怕冯立仁瞅准机会,断了他的财路,怕他在长谷川面前交不了差!”
“那……他派人去头道川干啥?”另一个头目不解。
“干啥?”瞎老崔把烟袋锅往鞋底上狠狠一磕,发出沉闷的响声,“贪心不足蛇吞象呗!
觉得靠着咱们黑风岭这点木头不够他立功的,想把爪子伸到更深的老林子里去!
头道川那地方,是那好进的?山高林密,狼虫虎豹不说,单就冯立仁是吃素的?龙千伦这是自己往枪口上撞!”
他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有嘲讽,也有隐忧:“他龙千伦在哨站增兵,是给咱们看的,更是给山里冯立仁看的,想显摆他龙大队长掌控力强,后方稳固。
可他偏偏又分兵去捅马蜂窝……嘿嘿,”他干笑两声,“这下,有好戏看喽。”
他环视手下,语气变得严厉:“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天起,各路口卡子再加双岗!把招子都他妈给我放亮点!
既得防着龙千伦这头蠢猪哪天发疯,也得盯着点头道川那边的动静。这浑水,咱们是不能蹚,但也不能让人把火烧到咱们家门口!”
土匪们轰然应诺,各自散去加强戒备。
瞎老崔独自留在原地,望着北方头道川那云雾缭绕的山影,默默地装上一锅烟,点燃,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在肺里打了个转,又缓缓吐出。
“龙千伦啊龙千伦,你这步棋,可是走得真他娘的臭……”他喃喃自语,混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忧虑。
他嗅到了风暴将至的气息,而这一次,龙千伦的愚蠢冒进,很有可能会将所有人都拖入更危险的旋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