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在北瓦沟梁与乱石窖之间的山梁上凄厉地呼啸,卷起的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
冯立仁亲自带着游击队里的骨干精锐,由严佰柯、雷山开路,雷终和李铁竹、李铁牛兄弟断后,借着夜色和复杂地形的掩护,艰难地接应着一批从撅尾巴河、羊场等村逃出来的乡亲。
队伍拉得很长,扶老携幼,在没膝的积雪中蹒跚前行,压抑的哭泣声和粗重的喘息声在风中飘散。
“快!再快点!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相对安全了!”冯立仁压低声音,不断催促着,他的喉咙因为干渴和焦急而发紧,眼神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他有种直觉,危险正在慢慢逼近。
突然,负责侧翼警戒的严佰柯像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潜了回来,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大队长,西南方向发现鬼子搜索队!人数不少,还有狼狗!顺着脚印追上来了!”
所有人的心猛地一沉。队伍里还有几十号几乎走不动的老人和孩子,根本不可能在被追上前全部安全转移。
“他娘的!”于正来因为旧伤落在队伍后面,此刻听到消息,一拳砸在身边的松树上,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簌簌落下。
他肋部的伤口传来一阵剧痛,让他额头渗出冷汗,但他死死咬住了牙。
冯立仁瞬间做出了决断,他的目光扫过身边几名骨干,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不能一起走了!必须得有人引开鬼子!
雷大哥,你是经年的老猎户,这山林子里的路你最熟悉,还须麻烦老哥,带着大部队和乡亲,往东北方向的黑瞎子沟岔路走,那边林子密!
正来,你伤没还没好利索了,就跟着队伍,保护好乡亲!”
“冯大哥!那你呢?你咋办!”于正来急声道,一把抓住冯立仁的胳膊。
冯立仁用力甩开他的手,眼神坚定如铁:“我带些人,往西南方向,把鬼子引开!”
他目光扫向严佰柯、雷终,以及身边眼神坚毅的老兵——马振国和小陈等人,“你们,跟我来!”
“是!大队长!”雷终和严佰柯几乎同时喊道。
“这是命令!”冯立仁回头厉声喝道,随即语气放缓,深深看了雷山和于正来一眼,
“把乡亲们安全带出去!告诉同志们,保护好老百姓,就是保住咱们的根!我们甩开敌人就立马去黑瞎子沟与你们汇合!”
说完,他不再犹豫,一挥手,带着严佰柯、雷终等十余人,毅然朝着西南方向,迎着鬼子追来的路径冲去。
一边跑,一边故意踩断树枝,留下清晰的痕迹,甚至雷终还掏出腰间的牛角号,用力吹响了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号音!
“走!”雷山强忍着心中的担忧,一把拉住还想说什么的于正来,嘶哑着对混乱的队伍吼道,“都跟上!不能让立仁的计划白白浪费!”
乡亲们在雷山的带领下,含着泪,咬着牙,拼尽最后力气向黑瞎子沟方向转移。
西南方向的枪声,很快激烈地响了起来。
先是零星的步枪声,接着是歪把子机枪的扫射声和手榴弹的爆炸声,在山谷间激烈地回荡。
冯立仁几人利用熟悉的地形,且战且退,顽强地将数倍于己的日军吸引在一条陡峭的山脊线上。战斗异常惨烈。
老兵马振国在掩护雷终转移射击位置时,被机枪子弹射穿了胸膛。
弥留之际,手里还紧紧攥着拉了弦的手榴弹,最终与两名扑上来的鬼子同归于尽。
严佰柯像幽灵一样在岩石间穿梭,每一次短点射都几乎带走一个敌人,但他左臂也被子弹划过,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袖。
他眉头都没皱一下,撕下布条草草一扎,继续战斗。
雷终打光了步枪子弹,从战场上捡起战友的大刀,躲在一块巨石后,当一个鬼子兵哇哇叫着冲上来时,他猛地挥刀,红着眼睛,用尽全身力气斩向敌军咽喉……
温热的鲜血溅了他一脸,他却仿佛毫无知觉,只是大口地喘着粗气,握刀的手因为脱力和紧张而微微颤抖。
冯立仁手中的汉阳造枪管都快打红了,他精准地射杀着暴露的敌人,但身边的战友一个个倒下,他的心在滴血。
他知道,吸引敌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但他们也陷入了重围。
“佰柯!小终!小陈!撤!往断崖那边!交替掩护!”冯立仁打空一个弹夹,一边敏捷地缩回岩石后换弹,一边头也不回地吼道,声音因为硝烟和焦急而逐渐变得沙哑。
“大队长!你先走!”严佰柯喊道,手中的步枪再次点射,压制了一个试图冲上来的鬼子。
“少废话!执行命令!”冯立仁猛地探身,一枪撂倒一个鬼子机枪手,厉声喝道,“我能挡住!快!”
严佰柯咬了咬牙,知道不能再犹豫。
他一把拉住打红了眼、还想拼杀的雷终,又对仅存的战士小陈吼道:“撤!”
三人利用冯立仁和其余战友用生命创造的宝贵间隙,以及烟雾和复杂地形,向后方的断崖处且战且退。
冯立仁独自一人,依托着几块巨大的岩石,进行着最后的阻击。
他将最后一颗手榴弹奋力掷出,在敌群中炸开一团烟雾。
趁着敌人混乱的瞬间,他猛地转身,像一头敏捷的豹子,沿着预先看好的撤退路线,向断崖方向狂奔而去。子弹在他身后啾啾作响,打得岩石碎屑纷飞。
他险之又险地冲到了断崖边,严佰柯和雷终正在下方一道狭窄的岩石裂缝处焦急地向他招手。
冯立仁毫不犹豫地纵身滑下,严佰柯和雷终顺势一把接住他,三人迅速消失在裂缝深处的阴影里。
鬼子的嚎叫声和零星的枪声在崖顶响起,但他们面对这陡峭的断崖和复杂的岩缝,终究没敢轻易下来,只是胡乱射击了一阵,便带着伤亡,悻悻地沿着原路返回,继续搜索大部队的踪迹去了。
他们显然认为,这支小股部队的殊死抵抗,除了要掩护主力转移,剩下的人早已毫无意义。
成功转移到黑瞎子沟临时隐蔽点的雷山、于正来等游击队剩余队员,以及被救出来的乡亲们,都听到了附近那逐渐稀疏直至消失的枪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于正来死死攥着拳头,指甲嵌进了肉里,望着枪声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仿佛一尊雕像。
雷山则是蹲在门口,不停地吧嗒着旱烟,眉头紧锁,烟雾缭绕中,是他无法掩饰的焦虑。
不知过了多久,当严佰柯和雷终一左一右,搀扶着有些脱力、但眼神依旧坚定的冯立仁,以及同样疲惫不堪的小陈,出现在隐蔽点入口时,所有人都猛地站了起来,人群中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哭音的欢呼。
于正来大步冲上前,一把抱住冯立仁,这个硬汉的声音有些哽咽:“冯大哥!你他娘的……吓死老子了!”
雷山也快步走来,重重地拍了拍冯立仁的肩膀,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回来就好。”
冯立仁疲惫地点点头,目光扫过幸存下来的队员和惊魂未定的乡亲,最后落在那些空出来的位置上,眼神瞬间黯淡下去,充满了悲痛与自责:“老马他们……为了掩护我们……没能回来……”
地窨子里刚刚升起的喜悦气氛瞬间凝固了。悲伤再次弥漫开来。
冯立仁挣脱于正来的搀扶,站直了身体,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如山的力量:“乡亲们,同志们,我们失去了好战友,好兄弟。
这笔血债,我们记下了!小鬼子想用‘无人区’困死我们,想用屠杀吓倒我们!他们可还是办不到!”
他环视众人,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只要我们还活着,只要塞罕坝还有一棵草,一块石头,我们就跟他们斗到底!
牺牲了的同志的血绝不会白流,他们在天之灵会看着我们,一直看到胜利的那一天!”
寒夜依旧漫长,但希望的火种,在经历了血的洗礼后,非但没有熄灭,反而在幸存者心中燃烧得更加炽烈。
他们擦干眼泪,临时处理好战友的遗体,带着更深的仇恨和更坚定的信念,继续在这片被鲜血浸染的土地上,顽强地战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