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刀子,卷着零星的、细碎的雪沫,抽打在枯黄的山脊和逃亡的队伍身上。担架上的雷终在颠簸中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冷汗混着雪水浸湿了额发。
陈彦儒单膝跪在冰冷的岩石旁,用身体尽可能挡住刺骨的寒风,动作麻利却无比轻柔地解开雷终肋间被血污浸透的绷带。伤口边缘红肿发亮,脓液隐隐渗出。
他眉头紧锁:“瘀肿在扩散,里面可能有积液,必须尽快引流!铁牛,快帮我按住他肩膀!”
“陈大哥……别白费力气了……”雷终的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担架粗糙的边缘,“带着我……就是个累赘……鬼子有狗,顺着味儿就能追上来……扔下我,你们……快走……”他灰败的眼中充满了绝望和自责。
“放你娘的屁!”前面的雷山猛地转过身,猎刀带着风声狠狠劈开路旁一丛挂满冰棱的枯藤,碎冰碴子哗啦啦落下。
他几步跨到担架旁,粗糙得像老树皮的大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却异常小心地擦过儿子滚烫的额头,“小兔崽子!老子能把你从狼嘴里掏出来,就能把你从这群东洋畜生的爪子底下扛出去!这点伤算个球!”
他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承诺,“你娘走的时候,攥着我的手就一句话:‘护好终儿’……这债,老子还没还清呢!你敢说丧气话,老子先抽你!”
这时,负责探路的于正来猫着腰,顶着风雪疾步冲了回来,皮帽子上结了一层白霜,脸色铁青:“大队长!糟了!前面山坳发现新鲜马蹄印!还热乎着!狗日的抄近路,想堵死咱们!”他咔嗒一声狠狠拉上枪栓,眼中凶光毕露,“我带几个弟兄往东边去,弄点动静引开……”
“等等!”冯立仁抓起一把沙砾,扬手撒向空中。沙砾被强劲的北风卷着,迅速飘向东南方向。他眼中锐光一闪,“老于,还记得三年前砬子沟,咱们怎么收拾鬼子那队骑兵的吗?”
于正来一愣,随即眼睛猛地亮起来:“拌马索!”但兴奋立刻被现实浇灭,“可……可这冰天雪地的,哪去找够长的麻绳?咱们带的绳子都捆行李了!”
“我有!”一直沉默跟在队伍中的李铁竹立刻解下腰间盘得整整齐齐的长绳——那根曾在鹰嘴崖生死一线间救下雷终、打满了精巧莲花结的麻绳!“够不够捆那群畜生?”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狠劲。
“太够了!”雷山一把夺过绳子,掂量了一下,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够送这帮杂碎回他们东洋老家见阎王了!”话音未落,他像一头蓄势已久的猎豹,身影几个起落,便敏捷地窜向侧前方的雪坡,迅速与枯败的桦树林融为一体。
转移的队伍被迫停下,紧张的气氛弥漫开来。伤员们被安置在一块背风的巨大岩石后。李铁兰紧紧抱着襁褓中的冯程,小菊挨着她,两人脸上都写满了担忧。冯程似乎被紧张的气氛和刺骨的寒风惊扰,小嘴一瘪,眼看就要哭出来。
李铁兰连忙轻轻摇晃着襁褓,嘴里哼起不成调的、温柔的歌谣:“哦哦哦……程儿乖……不怕不怕……爹和叔叔们在打坏蛋呢……哦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努力维持着平静。李铁菊也凑过来,用手指轻轻碰了碰冯程的小脸蛋:“小程儿乖,等打跑了坏蛋,小姨给你摘甜甜的野果子吃……”冯程似乎听懂了这份安抚,黑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竟真的止住了哭意,好奇地看着周围紧张的大人们。
混乱中,雷终冰凉的手指突然抓住了正在给他检查伤口的陈彦儒的手腕。他灰暗的眼睛里充满了不解和一种沉甸甸的困惑:“陈大哥……你……你一个读书人,有学问,有前程……为啥要拼了命……救我们这些泥腿子?图个啥?” 他声音虚弱,却问得异常认真。
陈彦儒的动作顿住了。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他沉默了几秒,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小心翼翼地从怀里贴身处,掏出一个带着体温的、锈迹斑斑的旧怀表。
他用冻得有些僵硬的手指,费力地打开了表盖。里面,镶嵌着一张小小的、已经泛黄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是一个梳着两条乌黑辫子、穿着素净学生服、笑得无比灿烂的少女,眉眼弯弯,像极了塞罕坝从前深山里六月时盛开的明媚清幽的野芍药。
陈彦儒的指尖极其轻柔地、近乎虔诚地抚过照片上少女的脸颊,眼神瞬间变得悠远而哀伤。“她……是我妹妹……”他的声音低沉得像被冻硬的砂石摩擦,“北平……城破的时候……她上街给我买药……就再也没回来……后来……后来有人在街角找到了她……身上……衣服被撕成了几片……还有好几个枪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巨大的悲痛压回心底,再抬头时,眼底深处燃烧着一种冰冷的火焰,声音却异常平静而坚定:“我学了一肚子救人的医书……可救不了自己的至亲……救你们,就是在救千千万万个像她一样……不该死的人!救这片生养了她们、也必将养育她们子孙的土地!这,就是我的‘前程’!”
雷终怔住了,看着陈彦儒眼中那深沉的悲恸和更加坚定的火焰,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就在这时——
“轰隆!”
一声剧烈的爆炸声从不远处的雪坡方向传来!紧接着是鬼子战马的嘶鸣和混乱的枪声!雷山那边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