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弗朗索瓦活在一种高压的寂静之中,仿佛整个实验室的空气都已凝固成玻璃,一触即碎。
这里的日常运转如同纳粹的精密机械,每一个齿轮都严丝合缝,不容丝毫偏差。七点整,弗朗索瓦准时踏入,换上那件一尘不染的白大褂,开始一整天枯燥但性命攸关的工作。
里希特医生不再刻意测试他,但那无形的监视却无处不在,像无数冰冷的触角,缠绕在弗朗索瓦的周围。他知道,当他清点药品时,里希特正通过实验台玻璃的模糊反射审视他每一个微小的表情;当他擦拭仪器时,那道目光会从墙壁上精心布置的小圆镜中精准地投来。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被固定在载玻片上的标本,每一个细胞的活动都被记录、分析、存档。
弗朗索瓦将“图书管理员”这个角色扮演到了极致。他沉默、高效,眼神空洞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些许一毫的好奇心。他从不主动说话,视线从不飘忽,即使扫过那本静静躺在架子上的黑色日记,他的目光也像掠过一本普通的电话簿,没有丝毫停留。
但他并非毫无作为。
在这日复一日的重复劳动中,他正用自己的大脑绘制着这座“魔鬼厨房”的立体地图。他记下了每一种药品的精确位置,熟悉了每一台仪器的独特用途,甚至彻底摸清了里希特医生的个人习惯——他每天下午三点会喝一杯不加糖的黑咖啡,午饭后雷打不动地进行二十分钟的冥想,并且他极度厌恶任何形式的无序声响。
他在等待,等待一个破绽。一个能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触到那本日记的破绽。
机会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临。
那天下午,里希特正在进行一项复杂的催化反应。他命令弗朗索瓦将一个盛有反应物的烧杯放入恒温水浴锅中,并严格控制在70摄氏度。
“不要动它,”里希特的声音冰冷而不容置疑,“直到我让你动。”
随后,一名党卫队军官意外地走进了实验室,递给里希特一份加盖了绝密印章的文件。两人走到实验室的另一头,压低声音交谈起来。
弗朗索瓦站在水浴锅旁,目光平静地注视着烧杯,但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凝聚成了耳朵,捕捉着那头飘来的每一个碎片词汇:“柏林”、“前线”、“紧急调配”……这是一个意料之外的干扰,更是一个绝佳的机会。
他的视线,仿佛被无形的引力牵引,缓缓滑向不远处的实验台。那里摊开着里希特的实验笔记,而在笔记旁边,就是那本黑色的杜波依斯日记。
心跳骤然加速,像一柄重锤敲击着肋骨。他强迫自己将呼吸放缓,肌肉紧绷到几乎痉挛。他知道,任何些许贪婪的急切,都会被里希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瞬间捕捉。
他没有走向日记,而是做出了一个更大胆的举动。他微微倾身,装作仔细检查水浴锅的温度,同时用眼角的余光,如闪电般扫过杜波依斯日记摊开的那一页。
他的大脑,这间囚室里唯一自由的工具,以前所未有的效率将那一页上的信息编码、存档。
那不是文字,而是一幅手绘的分子结构图。一个极其复杂、他从未在任何文献中见过的有机大分子结构。在图的下方,用德语标注着一个词:“Schlussel”(钥匙)。
钥匙!这就是杜波依斯留下的钥匙!不是物理的钥匙,而是一个化学式的钥匙!
就在他贪婪地试图记住更多细节时,那边的谈话声戛然而止。弗朗索瓦立刻恢复了原状,眼神重新变得空洞而专注,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里希特走了过来,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漫长的数秒,似乎在确认他是否足够“安分”。然后,他看了一眼水浴锅,点了点头。
“可以了。把它拿出来。”
危机暂时过去。弗朗索瓦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才发现后背早已被冷汗湿透。他虽然只看到了一个片段,但这已经是一个足以颠覆一切的巨大突破。
晚上,回到囚室,弗朗索瓦立刻在随身携带的写字板上,凭借着近乎照相般的记忆力,将那个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完美地复刻了出来。
“Schlussel……钥匙……”他喃喃自语,指尖划过那复杂的化学键。
杜波依斯用日记的页数、行数和字数,指向了某种化学成分。而这些成分最终合成的,就是这把“钥匙”。这把“钥匙”本身,很可能就是打开潘多拉实验室最终秘密的关键——也许是解开最终坐标的化学方程式,也许是某种能中和实验室终极防御的催化剂。
他现在有了地图(日记),也知道了地图的索引方式(化学编码),更看到了最终的目标(钥匙分子式)。
但他依然无法拿到地图本身。直接偷窃是自寻死路,里希特会立刻将他撕碎。
一个全新的、更大胆的计划在他脑中迅速成型。
他不能再被动地等待机会。他必须主动创造一个机会。一个能让里希特“心甘情愿”将日记交到他手上的机会。
第二天,当弗朗索瓦在清洗一个复杂的反应釜时,他“不小心”手一滑,一瓶高纯度的盐酸摔在地上,瓶身碎裂,刺鼻的白色酸雾瞬间弥漫开来。
“废物!”
里希特暴怒的咆哮响彻整个实验室。他快步走过来,看着一地的狼藉,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医生,万分抱歉!”弗朗索瓦立刻跪在地上,惶恐地收拾着玻璃碎片,“我……我只是想把它擦得更干净一些,它太滑了……”
里希特一把抓住他的衣领,将他瘦弱的身体猛地提离地面,镜片后的双眼燃烧着刻骨的怒火。“你知道这一瓶试剂的价值吗?它能让你这样的垃圾死一万次!”
“我……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医生。”弗朗索瓦的声音在颤抖,眼神里却带着些许被吓坏了的、近乎愚笨的忠诚。
就在这时,里希特的目光扫过实验台,他突然愣住了。在刚才的混乱中,几滴飞溅的盐酸落到了他摊开的笔记上,墨迹被迅速腐蚀,变得模糊不清。
“不……”里希特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他松开弗朗索瓦,冲过去,小心翼翼地用吸水纸去吸干液体,但为时已晚。一段关键的实验数据,彻底毁了。
他猛地转过头,死死地盯着弗朗索瓦。那眼神,不再是愤怒,而是一种想要将人生吞活剥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弗朗索瓦知道,这步棋走对了。他用自己精心计算的“愚蠢”和“过失”,制造了一个只有他才能解决的麻烦。
他低下头,用带着哭腔的、卑微到尘埃里的声音说:“医生……我……我或许能帮您。我……战前是图书管理员,我……我对修复古籍有一些经验。也许……也许我能试着把那些被毁掉的字迹……复原出来。”
里希特死死地盯着他,仿佛要将他的灵魂看穿。
复原笔记?这比直接偷窃日记更加疯狂。这意味着他将接触到里希特最核心、最珍贵的秘密。
这是一个赌博。赌注是,里希特对那份数据的重视程度,已经压倒了他对弗朗索瓦根深蒂固的戒心。
实验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弗朗索瓦能听到自己心脏狂跳的声音,每一下,都在叩响地狱的大门。而那扇门的钥匙,正握在里希特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