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内一时间陷入了沉默,只有香炉青烟袅袅。
扶苏端坐在蒲团上,大师兄那句“眼神太亮容易挨揍”的话语还在他耳边回响。他自幼便被赞为剑道奇才,目光锐利、心志坚定被视为优点,何曾听过这般……别致的评价。
他下意识地想要收敛眼中锋芒,却发现这比收敛剑意还要困难。那锐利并非刻意为之,而是他剑心通明,神魂纯净的自然外显。
大师兄似乎没在意扶苏的些许不自在,他慢悠悠地站起身,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全身骨节发出一连串清脆的噼啪声响。他比扶苏高出一个头还多,此刻站直了,那身看似普通的月白长袍竟无风自动,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与整个大殿、乃至脚下山峦融为一体的沉凝气度油然而生。
他踱步到扶苏面前,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懒散的笑容,伸手拍了拍扶苏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却让扶苏感到一股温和而不可抗拒的力量透体而入,瞬间抚平了他体内因陌生环境而微微躁动的灵力。
“小师弟啊,别紧张。”大师兄语气轻松,“咱们天枢宗呢,传承悠久,规矩嘛……不多。但有一条,是祖师爷定下的铁律,你得刻在脑子里,融进骨子里。”
他说着,手从扶苏肩膀上收回,开始在怀里摸索起来。扶苏本以为会掏出一卷玉简或是某种信物,却不料,大师兄掏出的是一张材质奇特、泛着淡金色泽的……卷轴?
那卷轴非帛非纸,触手温润,上面用一种飘逸却透着几分顽皮劲的字体写着四个醒目的大字——
《苟道守则》。
扶苏清冷的眸子,在看到这四个字的瞬间,终于控制不住地闪过一丝愕然。
“来,别愣着,按个手印,就算正式入门了。”大师兄不由分说,抓起扶苏的右手拇指,不由他细看,径直在那卷轴末尾空白处一按。
“嗡——”
一道柔和却不容置疑的金色流光自卷轴上升起,瞬间包裹住扶苏的指尖,随即化作一道细微的金纹,融入他体内。一种奇异的、仿佛与某种规则建立了联系的约束感,隐隐在他识海中生成。
“大师兄,这是……”扶苏收回手,看着指尖那迅速淡去的金纹,忍不住开口。这与他想象中焚香沐浴、告祭天地的庄严入门仪式,相差何止万里。
“哦,这个啊,”大师兄满意地将那《苟道守则》卷轴随手塞回怀里,仿佛只是完成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入门必备,安全保障,性命攸关,童叟无欺。”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用一种近乎念经的语调,逐条讲解起来:
“你看这第一条,‘遇事不明,先行退避’。意思是,以后在外面,碰到任何你看不懂、摸不透的人或事,别好奇,别探究,第一时间拉开距离,能跑多远跑多远。好奇心,在修行路上往往是第一个要丢掉的东西。”
“第二条,‘能背后敲闷棍,绝不正面硬刚’。这是战术,是智慧!省时省力,效果卓着。记住,胜利不分手段,活下来才有资格谈道义。”
“第三条,‘能呼朋引伴群起攻之,绝不逞英雄单打独斗’。团结就是力量!咱们天枢宗别的不多,就是师兄师姐师弟师妹多!遇到麻烦,别不好意思,招呼一声,保证让他知道什么叫人多势众。”
“第四条,‘宝物虽好,有命才享’。什么天材地宝,神功秘籍,都比不上自己的小命重要。争抢可以,但得先掂量掂量,为了它把自个儿搭进去值不值。”
“第五条,‘财不露白,技不显全’。身上有什么好东西,藏着掖着;会什么压箱底的本事,留一手。底牌这东西,之所以叫底牌,就是因为别人不知道。”
……
一条条匪夷所思的“守则”从大师兄口中吐出,扶苏只觉得过往十几年建立的修行观正在遭受狂风暴雨般的冲击。仗剑天涯、快意恩仇、宁折不弯……这些他奉为圭臬的信条,在这里似乎都成了需要被摒弃的“陋习”。
他握着铁木剑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这,就是人族顶级仙门的传承?
“总之,”大师兄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最后用力拍了拍扶苏的肩膀,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凝重”,“修行路漫漫,安全第一条!打不过,就跑,不丢人。活着,才有输出,才有未来,明白吗?”
扶苏沉默着,没有回答。他心中的剑意在嗡鸣,在抗拒,让他无法轻易点头。
就在这时,偏殿门口光影一暗,一个温柔的声音打破了略显凝滞的气氛。
“大师兄,你又在这里吓唬新来的小师弟了?”
只见一名女子端着茶盘走了进来。她穿着水绿色的罗裙,容貌清丽,气质温婉如水,行走间裙裾微漾,弱柳扶风。她脸上带着几分嗔怪的笑意,目光落在扶苏身上时,带着善意的打量。
“二师妹,你来得正好。”大师兄嘿嘿一笑,浑不在意,“我这是在给小师弟传授保命的精髓,怎么能叫吓唬呢?”
二师姐款款走近,先将一杯热气腾腾、灵气盎然的香茶递给扶苏,柔声道:“小师弟,一路辛苦,喝杯‘凝神茶’定定神。别听大师兄危言耸听,我们天枢宗还是很……嗯,很安宁的。”
她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让扶苏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些。他接过茶杯,低声道:“多谢二师姐。”
二师姐看着他依旧紧握剑柄的手和那双难以完全敛去锋芒的眼睛,微微沉吟,随即又从储物戒中取出一本厚厚的、封面是某种暗褐色兽皮鞣制而成的古籍。书的边角已经磨损,显然年代久远且时常被翻阅。封面上,是四个比《苟道守则》更加古朴、甚至带着一丝沧桑气息的大字——
《苟道真解》。
“这个你拿着。”二师姐将书塞到扶苏空着的那只手里,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大师兄的话虽直白,但道理不糙。此真解你闲暇时多翻阅,用心体会,于你修行……大有裨益。”
兽皮封面触手冰凉,古籍沉重。扶苏低头看着这四个字,又看了看手中温热的茶杯,一时间心绪复杂难言。一本《守则》,一杯清茶,一本《真解》……这天枢宗的入门三礼,着实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想。
他握着《苟道真解》的手指微微用力,这本书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手心,也仿佛压在了他那颗一往无前、宁折不弯的剑心之上。
大师兄打了个哈欠,摆摆手:“好了,礼也送了,道理也讲了。二师妹,你带小师弟去安顿一下吧,住处还是老规矩。我还得回去把那卷《百草谱》看完……”
他的话音未落——
“咚——!!!”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源自世界心脏的巨响,毫无征兆地猛然炸开!
整个养心殿,不,是整个天枢宗山门,乃至方圆万里的天地,都随之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殿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香炉倾倒,檀香灰泼洒一地。二师姐手中的茶盘险些脱手,杯盏叮当作响。
紧接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充满了混乱、腐朽、暴虐气息的恐怖威压,如同实质的灭世海啸,从九天之上轰然碾压下来!天空,在那股无可抗拒的力量下,像一块脆弱的布帛,被硬生生撕开了一道横贯东西、巨大无比的裂口!
裂口之后,是深邃、扭曲、无法理解的黑暗,隐约可见无数蠕动、嘶嚎的恐怖阴影。一只巨大、布满诡异符文和粘稠液体的暗紫色眼球,缓缓从裂口深处浮现,冰冷、无情地俯瞰着这片生机勃勃的天地。
域外邪神!降临!
恐怖的威压让扶苏呼吸骤然停止,浑身骨骼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灵力几乎凝固。但他腰间的铁木剑却在这一刻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清越剑鸣!
“铮——!”
一股纯粹而凌厉的剑意自他体内勃发,冲天而起,竟将那笼罩周身的邪神威压强行逼退!他猛地抬头,清亮的眸子里没有恐惧,只有沸腾到极致的战意和与敌偕亡的决绝!右手毫不犹豫地握紧了木剑剑柄,体内灵力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纵然是螳臂当车,他扶苏,也要以手中之剑,问一问这天!斩一斩这邪!
“唉,吵死了,还让不让人好好看书了…”
一个懒洋洋的、带着被打扰清梦般不满的声音,突兀地在扶苏耳边响起。
是大师兄!
他不知何时已转过身,面对着殿外那末日般的景象,脸上那副永远睡不醒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甚至还带着点不耐烦。但他周身的空间,却开始无声无息地扭曲、折叠,一股远比那域外邪神更加古老、更加浩瀚、更加令人心悸的气息,如同沉睡了亿万载的洪荒巨兽,缓缓苏醒。他身后,虚空破碎,一尊头顶苍穹、脚踏九幽、面容模糊却散发着太古苍茫气息的神魔虚影,悄然凝聚,漠然凝视着天外那只邪眼。
与此同时,那位柔柔弱弱的二师姐,轻轻叹了口气。她将手中茶盘轻轻放在尚算安稳的矮几上,理了理微乱的裙角,动作依旧从容不迫。
然后,她素手一翻。
一柄通体暗红、缠绕着无尽杀戮与毁灭气息、枪身仿佛有亿万神魔哀嚎的长枪,凭空出现在她手中。枪身震颤,发出渴望饮血的低沉嗡鸣,周围的温度骤然降至冰点,虚空都被那枪尖逸散出的凝练煞气冻结、崩裂出细密的黑色痕迹!
弑神枪!
“总算能活动活动筋骨了,整天端着,累得慌。”大师兄扭了扭脖子,发出噼啪爆响,对着身旁已然看呆的扶苏露齿一笑,那笑容里再无半分懒散,只有睥睨天下的张扬与一丝终于可以放开手脚的兴奋,“小师弟,看好了,咱们天枢宗的‘苟’,可不是真怂。”
扶苏握着剑柄、即将出鞘的手,彻底僵在了半空。
他怔怔地看着气息渊深如海、身后神魔虚影顶天立地的大师兄,又看了看手持弑神枪、煞气冲霄宛若女战神的二师姐,再猛地转头,望向殿外广场。
那个整天在广场上慢吞吞扫地、自己入门时还对他憨厚一笑的驼背老爷爷,此刻也缓缓直起了腰,将手中那把破旧的扫帚,轻轻放在了脚边。当他抬起头时,那双原本浑浊不堪的老眼里,绽放出的,是足以洞穿万古时空、勘破生死轮回的璀璨神光。
扶苏突然明白,自己对这个宗门,好像存在着那么一点点……微不足道的误解。
这地方,好像……真的不太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