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无尽的草原。
赫连勃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被颠散架了。
他一口气,疯了似的带着残兵败将向北狂奔了三百里,直到胯下的战马口吐白沫,四肢打颤,再也跑不动一步,他才勒住缰绳。
身后的亲卫们一个个从马鞍上滚落下来,瘫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看向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里全是劫后余生的恐惧。
他们跑出来了。
他们竟然真的从那个魔鬼皇帝的手底下,活着跑出来了!
一万多名勇士!
没有死在冲锋的路上,没有死在攻城的箭雨下,而是死在了自相践踏的混乱之中!
赫连勃坐在马上,胸膛剧烈地起伏,晚风吹过,他才感觉到自己厚重的皮甲之下,早已被冷汗浸透。
他闭上眼睛,脑海里就浮现出那道身影。
那道独自站在城楼之上,身着龙袍,迎风而立的身影。
那轻轻一挥手,仿佛拂去尘埃的从容。
那一瞬间,他感觉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尊俯瞰众生的神。
一种来自灵魂最深处的、如同蝼蚁仰望苍穹般的渺小感,将他所有的凶悍和勇气都碾得粉碎。
“大单于!”
一名万夫长挣扎着爬过来,声音都在发颤。
“我们……我们现在怎么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赫连勃身上。
赫连勃猛地睁开眼,那道刀疤下的肌肉剧烈抽搐了一下。
他知道,他必须给出一个解释。
否则,他的威信,他好不容易统一的部落,将在一夜之间分崩离析。
“怎么办?”
赫连勃翻身下马,一脚踹在那名万夫长的胸口,将他踹翻在地。
他环视着周围那些惊恐的脸庞,用尽全身力气,咆哮起来。
“蠢货!你们这群被猪油蒙了心的蠢货!”
“你们真以为我们是败了吗?!”
他指着自己的鼻子,声音如同受伤的野兽。
“我,赫连勃,草原的雄鹰!会败给一个连胡子都没长齐的南人小皇帝?!”
“我告诉你们!我们不是战败!我们是……是识破了对方的奸计,主动撤退的!”
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像那么回事,仿佛自己都信了。
“空城计!你们懂不懂?那是南人最阴险的计谋!城里,必定埋伏了百万神兵!城墙下,挖空了地道,填满了火油!”
“那个小皇帝,他不是人!他就是个魔鬼!他想把我们十万勇士,全都骗进城里,一把火烧成灰!”
“幸亏我赫连勃勃慧眼如炬,洞察了他的阴谋!这才带着你们,从魔鬼的嘴边逃了出来!”
“我们不是败了!我们是赢了!我们赢得了性命!”
一番咆哮下来,周围的士兵们面面相觑,脸上的恐惧,渐渐被一种恍然大悟的后怕所取代。
对啊!
大单于说得对!
南人最狡猾了!那皇帝笑得那么诡异,肯定没安好心!
原来我们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
“大单于英明!”
“多亏了大单于,我们才没被烧死!”
劫后余生的庆幸,很快压倒了战败的耻辱。
但赫连勃自己心里清楚。
那个年轻皇帝的身影,已经成了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暗暗发誓,这辈子,不,下辈子,下下辈子,他都再也不想南下一步了。
那地方,太他妈邪门了!
————
宁王府。
密室之内,灯火通明。
宁王刘越,和他手下最倚重的十几名谋士,已经对着桌上那份从京城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密报,枯坐了整整一天一夜。
密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没有人说话。
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呼吸声,和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爆响。
那份密报上的字不多,但每一个字,都像一座大山,压在所有人的心头。
【京城开,帝登楼,举杯遥对,十万敌骑,不战而溃,自相践踏,死伤过万,狼狈北窜。】
短短几行字,描绘出的,却是一幅神话般的画卷。
“咳……”
刘越的首席谋士——“鬼手”徐庶之,喉咙里发出一声干涩的声响。
他想说点什么,来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可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毕生所学,穷尽半生研究的那些权谋、兵法、人心……在那份密报面前,就像是小孩子的涂鸦,可笑,且幼稚。
终于,他抬起头,看向自家王爷,那张总是智珠在握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茫然和动摇。
他声音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一样。
“王爷……那位陛下……他……他还是人吗?”
这句话,像一根针,刺破了密室里紧绷的气氛。
刘越的身体,猛地一颤。
他没有回答。
他只是缓缓地,抬起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双常年握刀习武、布满厚茧、稳如磐石的手。
可现在,这只手,却在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一股寒意,一股发自灵魂深处的、彻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一路窜上天灵盖。
“呵……呵呵……”
刘越突然低笑了起来,笑声里充满了无尽的苦涩和自嘲。
“皇兄啊皇兄,你真是给为弟我,留了个好侄儿啊……”
他挥了挥手,清退左右。
连夜书写了一份奏折,快马加鞭送往京城。
这份奏折,是敬畏,亦是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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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兴龙堡。
消息,是跟着一个从北方来的商队,一同传到这里的。
当那个商人,手舞足蹈、唾沫横飞地讲述着京城外那神话般的一幕时,正在田埂边视察的凤三娘和李二牛等人,全都愣住了。
“老哥,你再说一遍?”
李二牛掏了掏耳朵,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说啥?皇帝一个人,站在城墙上,就把十万沙戎人给吓跑了?”
那商人见有人不信,急得脸都红了。
“什么叫吓跑了?是吓溃了!自相践踏,血流成河啊!”
“我亲眼所见!那皇帝陛下,就跟天神下凡一样,穿着龙袍,端着酒杯,对着城外那么一挥手……就那么一挥手!”
商人模仿着刘协的动作,脸上是混杂着恐惧和狂热的崇拜。
“然后,那十万沙戎蛮子,就跟见了鬼一样,哭爹喊娘地往回跑!马踩马,人踩人,那场面……啧啧,比官兵打了场大胜仗还惨!”
周围的兴龙堡民兵们,听得是面面相觑,最后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哈哈哈,这老哥指定是吓糊涂了,说胡话呢。”
“就是,一个人吓跑十万大军?说书先生都不敢这么编!”
“肯定是朝廷在城里有埋伏,打了胜仗,传来传去就变成这样了。”
然而,在所有人的哄笑声中,唯有凤三娘,没有笑。
她的眉头,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沙戎人。
据说那是一群比饿狼还要凶残的畜生,悍不畏死,视劫掠为天职。
能让他们不战而溃,甚至发生自相践踏的惨剧,那得是看到了何等恐怖的景象?
夜里。
凤三娘独自一人,再次登上了坞堡最高的望楼。
她手里捏着一张纸,上面是她派人快马加鞭,从附近郡县打探来的、内容大同小异的情报。
所有的情报,都指向了同一个结果。
京城无恙。
沙戎溃败。
而这一切的缔造者,都指向了城楼上那个孤单的身影。
“三娘。”
李二牛不知何时,也爬了上来。
他看着凤三娘凝重的侧脸,挠了挠头,瓮声瓮气地说道:“三娘,俺想不明白。你说,那位陛下……他到底是咋做到的?”
凤三娘沉默了许久。
晚风吹拂着她的长发,她的目光,穿透深沉的夜色,望向遥远的京城方向。
“我也不知道。”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畏。
“或许,他真的会什么神仙法术。”
“也或许,他是一个比草原的狼王,都要可怕一万倍的……赌徒。”
一个敢用一座京城,百万生民,甚至自己的性命,去赌敌人人性的赌徒。
无论哪一种可能,都让凤三娘感到一阵从心底升起的寒意。
这个男人,深不可测。
这个男人,极度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