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深沉,皇宫的轮廓在月色下像一头沉默的巨兽。
大理寺评事魏京,就站在这头巨兽投下的阴影里,手中紧紧攥着那几张写满了他惊人发现的薄纸。
纸张的边缘,已经被他手心的冷汗浸得有些湿软。
去,还是不去?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所发现的,是一个能将整个大晏王朝都掀个底朝天的惊天阴谋。
仅凭他一个小小的大理寺评事,贸然上报,无异于螳臂当车。
若是那幕后黑手权势滔天,他甚至连明天早上的太阳都见不到。
可他胸中的道义与法度,却像一团烈火在灼烧着他。
他想起了那支尾羽用鱼胶粘合的假箭,想起了那把用刻刀精心伪造出烙印的铁锹。
每一个细节都透露着伪装者的阴险与恶毒。
这已不是简单的构陷,这是在拿几十万将士的性命,拿国家的安危做赌注!
最终,魏京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那股寒气仿佛给了他无穷的勇气。
他抬头,看向远处依旧灯火通明的养心殿方向,眼神变得异常坚定。
知而不言,是为不忠。
见死不救,是为不仁。
他魏京,读圣贤书,食大晏禄,不能做不忠不仁之人!
……
半个时辰后,养心殿的偏殿里。
刘协正烦躁地在软榻上翻来覆去。
【输了!又输了!这帮南阳的憨货,除了摔跤和拔河,简直一无是处!朕的五千两啊!就这么打了水漂!一赔五的赔率啊!心好痛!】
这让他本就因为无法加速亡国而郁闷的心情,更是雪上加霜。
“陛下,大理寺评事魏京,有紧急要事求见,已在殿外等候多时。”
小德子小心翼翼地进来通报。
“魏京?哪个魏京?”刘协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就是这次运动会的总裁判官。”
“哦,那个面瘫脸啊。”刘协想起来了,“让他滚!没看朕正烦着吗?什么事都明天再说!”
【一个裁判能有什么屁事?不就是鸡毛蒜皮的犯规投诉吗?别来打扰我悼念我死去的银子!】
小德子面露难色:“陛下,魏大人说,事关南阳与永州之战的真相,万分紧急,若是耽搁,恐酿成大祸。”
“嗯?”刘协的耳朵动了动。
南阳永州之战的真相?
他这才不情不愿地从软榻上坐起来,挥了挥手:“让他进来。”
魏京快步走进偏殿,他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威严满满、不怒自威的帝王,却只看到一个穿着宽松家常便服,一脸没睡醒,眼神里充满不耐烦的年轻皇帝。
这与他想象中那位运筹帷幄、圣明烛照的君主形象,相去甚远。
但他来不及多想,立刻跪倒在地,声音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臣,大理寺评事魏京,叩见陛下!”
“行了行了,起来说话。”刘协不耐烦地摆摆手,“有什么事,快说,朕还得研究下一场比赛的盘口呢。”
【下一场是百步穿杨,玄甲骑稳赢,赔率太低,没意思。要不……朕干脆把国库的钱都拿去赌?输光了正好!】
魏京被“研究盘口”四个字噎了一下,但他很快定下心神,将这理解为陛下在用市井之言来考验自己的心性。
他不再犹豫,从怀中掏出那份调查记录,双手呈上,然后用他所能达到的最清晰、最简洁的语言,将自己的发现和盘托出。
“陛下,臣在检验此次运动会所用箭矢时,偶然发现,玄甲骑所用制式军箭,其尾羽乃是用细蚕丝线缠绕固定。”
“而当初从南阳呈上来的,那支刻有‘玄’字的凶箭,其尾羽,却是用鱼胶粘合!”
“另外,杨大将军一方呈上的证物,那把王家村凶案现场的铁锹,其上的凤凰图样与字迹,并非一体锻打时用钢印凿刻,其边缘光滑平整,更像是事后用刻刀精雕而成,绝非普通铁匠所为!”
“臣斗胆断言,这两份所谓的‘铁证’,皆是伪造!有人在暗中同时构陷杨大将军与平南侯,意图挑起内战,其心可诛!”
魏京一口气说完,整个偏殿内鸦雀无声。
他抬起头,紧张地看着皇帝,等待着那雷霆之怒,等待着那一声彻查到底的命令。
然而,刘协的反应,让他如坠冰窟。
刘协听完,先是一愣,随即,一股比输了五千两银子还要巨大的恐慌与愤怒,瞬间冲上了他的天灵盖。
【什么玩意儿?!伪造的?!】
【这么说,杨破军和凤三娘,都是被冤枉的?他们之间根本没有血海深仇?】
【那要是让他们知道了真相,他们还打个屁啊!他们岂不是要握手言和,甚至联手对付那个幕后黑手了?!】
【不行!绝对不行!朕好不容易才盼来的内战苗头,朕的亡国KpI,朕回家的希望,绝对不能就这么被一个面瘫脸给搅黄了!】
刘协的心在滴血。
他看向魏京的眼神,瞬间充满了嫌恶和杀意。
【查!查!查!一天到晚就知道查!你们这帮奋斗逼,就不能让这个世界顺其自然地烂掉吗?!非要到处多管闲事!】
他必须阻止这一切!
刘协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腾的杀意,脸上重新挂上了那副标志性的、看破红尘的倦怠表情。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仿佛在听一件无聊至极的琐事。
“就这点事?”他瞥了魏京一眼,语气轻飘飘的,“还以为多大动静呢。许是工匠的批次不同,手艺有差异罢了。至于那个铁锹,说不定是哪个手巧的兵士自己刻着玩的。”
他随手将那份凝聚了魏京心血的调查报告扔在一边,就像扔一张废纸。
“行了,朕知道了。这种小事,不必大动干戈,扰乱人心。”
他冲魏京挥了挥苍蝇般的手。
“退下吧,别打扰朕看比赛。”
魏京僵在原地,整个人仿佛被一道惊雷劈中,脑子里一片空白。
工匠批次不同?手巧的兵士刻着玩?
这是何等荒唐可笑的理由!
他看着皇帝那张漠不关心,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脸,一股刺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心脏。
他不是不在意。
他是在包庇!他在包庇那个企图颠覆国家的幕后真凶!
为什么?难道……难道那个幕后黑手,就是……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让魏京浑身发抖,他不敢再想下去。
他的信念,他的坚持,在这一刻,被皇帝轻飘飘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他失魂落魄地退出了偏殿,脚步踉跄,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
殿外,一直悄悄候着的丞相裴文若,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
他看着魏京那副心丧若死的模样,非但没有失望,眼中反而闪过一丝了然和赞许。
他快步上前,一把抓住了魏京的手臂。
魏京如同惊弓之鸟,猛地抬头,看到了丞相那张凝重无比的脸。
“裴……裴相……”
裴文若压低了声音,眼神锐利如刀,紧紧盯着他:“你这痴儿!你还不明白吗?!”
“明白什么?”魏京的声音沙哑而绝望。
“你当真以为陛下看不出其中的猫腻吗?你当真以为陛下会包庇国贼吗?”裴文若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陛下他……他刚才明明……”
“糊涂!”裴文若低喝一声,那双苍老的眼睛里,燃烧着智慧的火焰,“陛下他不是不让你查!而是此事牵连甚广,背后之人势力熏天,绝不能通过朝廷的明面渠道去查!否则只会打草惊蛇,让对方毁掉所有证据!”
“陛下刚才那番话,那番看似荒唐的举动,是在点醒你!也是在保护你啊!”
“他是在告诉你,这件事,要用‘非官方’的手段,秘密去查!”
魏京彻底懵了,他呆呆地看着裴文若,感觉自己的脑子完全不够用了。
就在这时,裴文若从腰间解下一块温润的白玉腰牌,腰牌上,一个古朴的“裴”字清晰可见。他将这块代表着当朝丞相身份的令牌,重重地塞进了魏京冰冷的手中。
“这,是陛下的苦心,也是对你的考验!更是对你的信任!”
裴文若的声音铿锵有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魏京的心上。
“放手去做!大胆地去查!无论查到谁,牵扯到谁,都不要停!出了任何事,老夫一力承担!”
魏京呆呆地捧着那块沉甸甸的玉牌,感受着上面传来的,属于丞相的体温。
他再抬起头时,眼中的绝望和冰冷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燃的、混杂着无尽感激与决死之意的熊熊烈焰。
原来如此!原来这才是陛下的真正深意!
陛下,臣……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