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明是被冻醒的。
窗外的天刚蒙蒙亮,灰蓝色的光像稀释的墨汁,一点点渗进窗帘缝隙。他裹着毯子坐起来,后颈的皮肤还在发麻——昨晚那场与“眼睛”的对峙像场荒诞的噩梦,可掌心残留的酒精喷雾凉意、客厅地板上未清理干净的焦黑碎屑,都在提醒他那不是梦。
他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客厅中央,抬头望向天花板。
雪白的天花板,边角有些许泛黄,是老房子常见的模样。阳光没彻底透进来时,那些泛黄的纹路在阴影里扭曲,像一张模糊的脸。李明盯着看了足足五分钟,眼睛酸涩得发疼,也没看出任何异常。
“是幻觉吧……”他喃喃自语,伸手按了按太阳穴。昨晚烧气球、劈油画时太激动,肾上腺素飙升,或许是神经还没缓过来。
他找来工具,仔仔细细清理了客厅。焦黑的气球残骸、油画碎片的木屑,全都装进黑色垃圾袋,扎得严严实实,甚至特意绕了三条街,扔进了一个远离公寓的垃圾桶。做完这一切,他才感觉心里稍稍踏实了些,买了份早餐回家,打算补个觉。
躺下时,他特意把枕头垫高,让视线能扫到天花板的每一个角落。眼皮越来越沉,意识模糊的前一秒,他似乎看见天花板正中央,那块最大的泛黄区域里,有个比针尖还小的黑点,轻轻动了一下。
再次醒来已是午后。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暖融融的。李明伸了个懒腰,昨晚的恐惧淡了不少,甚至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他起身洗漱,准备去工作室——作为自由模型师,他手里还有个机甲模型的订单没完成,客户催得紧。
路过客厅时,他又习惯性地抬头看了眼天花板。
一切正常。
他松了口气,抓起背包出门。
工作室在老城区的一栋loft里,和几个同行合租。刚进门,负责接单的老张就凑过来:“明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跟被鬼追了似的。”
李明苦笑:“差不多,昨晚没睡好。”
“又熬夜赶工?”老张拍他肩膀,“别太拼,那机甲客户那边我帮你拖了两天,下周交就行。对了,昨天你说的那老房子,真那么邪乎?”
李明昨晚情急之下给老张发过消息,说房子里有怪事。他犹豫了一下,把油画和气球的事简略说了说,隐去了最惊悚的细节。
“画眼睛?还会动?”老张皱起眉,“你怕不是中邪了吧?那房子以前出过事?”
“房东说前租客是个画疯子,失踪了。”李明调出手机里存的公寓照片,“我也是图便宜才租的,一个月才一千二,离工作室还近。”
老张放大照片,指着客厅天花板:“这天花板看着有点怪啊,你没觉得那泛黄的地方像什么?”
李明凑近看,照片里的天花板在白天的光线里,泛黄的区域像团模糊的污渍。“没什么啊,老房子都这样。”
“你再看这块,”老张用手指点了点照片中央,“是不是有点像……眼睛的轮廓?”
李明心里咯噔一下,仔细看去。那团泛黄的污渍边缘,确实隐隐有些不规则的曲线,组合起来,竟真的像一只闭着的眼睛,只是太过模糊,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别吓我。”他咽了口唾沫,“光线问题吧。”
老张没再追问,只是叮嘱他:“不行就搬出来,安全第一。这行当熬夜多,阳气虚,别沾些不干净的东西。”
李明嘴上应着,心里却像被塞进了块湿抹布,沉甸甸的。一下午,他对着机甲零件频频走神,手里的刻刀好几次差点划到手指。脑海里反复浮现的,不是模型的细节,而是昨晚那些在黑暗中眨动的眼睛,是天花板角落那若有似无的一瞥。
傍晚时分,他提前收工回了公寓。
打开门的瞬间,一股若有似无的腥气扑面而来,像是生肉放久了的味道。李明皱了皱眉,快步走进客厅,打开窗户通风。腥气很淡,随着穿堂风很快散去,若不是他嗅觉一向敏锐,恐怕根本察觉不到。
他检查了厨房和冰箱,没有食物变质。那腥气是从哪里来的?
他站在客厅中央,缓缓转动身体,目光扫过每一个角落。墙上的挂钩空着,昨天挂油画的地方留下淡淡的印痕;茶几干净整洁,没有任何杂物;地板光可鉴人,连一丝灰尘都没有。
一切都和他早上离开时一样,除了那股消失的腥气。
“别自己吓自己。”李明深吸一口气,走到沙发旁坐下,打开手机刷视频,试图转移注意力。可不知怎的,屏幕上的搞笑段子一个也笑不出来,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盯着自己。
他猛地抬头,视线再次投向天花板。
还是那片雪白,泛黄的污渍安静地趴在那里,像块凝固的油渍。
他松了口气,刚低下头,眼角的余光忽然捕捉到一丝异样。
天花板靠近墙角的地方,有一道极细的黑影,像头发丝一样,正缓缓往下蠕动。
李明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死死盯着那道黑影。
黑影移动得很慢,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地在动。它从墙角慢慢延伸,像一条黑色的小蛇,在雪白的天花板上留下蜿蜒的轨迹。几分钟后,它停在了距离天花板中央那团泛黄污渍不远的地方,然后……消失了。
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李明揉了揉眼睛,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他起身搬来椅子,站上去凑近看,那片区域光滑平整,连一丝灰尘都没有,更别说什么黑影。
“一定是太累了。”他跳下椅子,拍了拍脸颊,强迫自己冷静。他走到窗边,看着楼下车水马龙,试图用人间烟火气驱散心里的寒意。可越是这样,那股被窥视的感觉就越强烈,仿佛有无数双眼睛藏在暗处,正透过墙壁、透过家具、透过空气,密密麻麻地落在他身上。
他决定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窒息感。
他找出工具箱,翻出一桶白色乳胶漆和刷子——本来打算周末给房间补补漆,现在正好派上用场。他踩着椅子,开始往天花板上刷漆,尤其是那片泛黄的区域,他刷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雪白的漆层彻底覆盖了所有痕迹,连一丝泛黄都看不见。
刷完最后一笔时,天已经黑透了。他累得满头大汗,跳下椅子,看着焕然一新的天花板,满意地笑了笑。
“这下总该没事了吧。”
他去浴室冲了个澡,换上干净的衣服,感觉轻松了不少。回到客厅,他打开电视,选了部热闹的综艺节目,窝在沙发上看了起来。
节目里的嘉宾在插科打诨,笑声不断。李明跟着笑了几声,心里的阴霾渐渐散去。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口,目光无意间扫过天花板——
就在刚才刷得最厚的那块区域,雪白的乳胶漆表面,竟出现了一道极细微的裂痕。
裂痕很小,像指甲盖划过的痕迹,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李明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放下水杯,站起身,一步步靠近。裂痕确实存在,而且……似乎在慢慢变粗。
“啪。”
一声轻微的脆响,像蛋壳裂开的声音。
那道裂痕的中央,鼓起了一个针尖大小的包。紧接着,包被顶破,露出了里面一点极深的黑。
李明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那点黑,在雪白的乳胶漆上,像一颗刚刚睁开的、极小极小的瞳孔。
它在……盯着他。
“啊!”李明猛地后退,撞翻了身后的椅子。椅子倒地的巨响在寂静的客厅里回荡,可那点黑却毫无反应,依旧静静地嵌在天花板上,散发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李明手脚冰凉,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逃,可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他眼睁睁地看着,那点黑周围的乳胶漆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龟裂,更多的小黑点从裂缝里钻出来,密密麻麻,迅速蔓延。
转眼间,天花板中央那片刚刷过漆的区域,已经布满了无数细小的黑瞳孔。它们挤在一起,彼此摩擦,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所有的视线都精准地锁定在他身上。
那些眼睛,比昨晚气球上的、油画里的,更加诡异。它们小得像芝麻,黑得像墨,却带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审视感,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滚!都给我滚!”李明终于爆发出来,抄起桌上的台灯就朝天花板扔去。
台灯撞在天花板上,发出“哐当”一声闷响,灯泡摔得粉碎。可那些眼睛毫发无伤,甚至连位置都没动一下。反而因为这一下震动,更多的裂缝从撞击点扩散开来,更多的眼睛从里面涌出来,顺着墙壁往下蔓延。
李明看到,有几只眼睛已经爬到了墙壁中央,正顺着挂画的挂钩往下移动,黑亮的瞳孔随着移动微微转动。
恐惧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他终于找回了逃跑的力气,转身就往门口冲。手刚碰到门把手,身后就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声响。
他猛地回头——
天花板上的乳胶漆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了下面深色的水泥层。而在水泥层上,密密麻麻的眼睛正在蠕动、融合,原本细小的瞳孔不断变大,边缘的轮廓逐渐清晰。有的像人的眼睛,有的像猫的,有的像昆虫的复眼,甚至还有带着竖瞳的、瞳孔呈螺旋状的……无数种眼睛在天花板上交织、重叠,形成一张巨大的、由视线织成的网,笼罩了整个客厅。
更可怕的是,在那些眼睛的缝隙里,他看到了一张脸。
一张模糊的、由无数眼睛拼接而成的脸。
那张脸没有具体的轮廓,五官全是由眼睛组成的:眼睛构成的眉毛,眼睛排成的鼻子,眼睛连成的嘴巴。而嘴巴里,是更深邃的黑暗,里面似乎还有无数双眼睛在眨动。
这张脸,正对着他,缓缓“咧开”由眼睛组成的嘴巴,像是在笑。
李明的大脑“嗡”的一声,彻底失去了思考能力。他猛地拉开门,连鞋都没穿,光着脚冲进了楼道。
楼道里的声控灯因为他的冲跑亮了起来,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了一些黑暗。他一口气跑下三楼,直到站在单元楼门口,冰冷的夜风灌进领口,他才敢停下来,扶着墙壁大口喘气。
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冰凉刺骨。他回头望向公寓所在的二楼窗口,窗帘拉得严严实实,什么也看不见。可他知道,那扇窗户后面,那张由眼睛组成的脸,正隔着玻璃,静静地“看”着他。
他不敢再回去,甚至不敢在单元楼门口多待一秒。他掏出手机,颤抖着给老张打了个电话。
“喂?明子?怎么了?”老张的声音带着睡意。
“老张……救我……”李明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不敢回公寓了……天花板……天花板上全是眼睛……”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老张急促的声音:“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李明报了地址,挂了电话,缩在路灯下瑟瑟发抖。路过的行人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公寓二楼的窗口,仿佛那里面随时会有什么东西扑出来。
十几分钟后,老张开着他那辆半旧的SUV急匆匆赶来。看到李明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吓了一跳:“你怎么搞成这样?”
“我没骗你……真的有眼睛……”李明抓着老张的胳膊,语无伦次地把刚才的情景说了一遍。
老张皱着眉听完,沉默了片刻:“上去看看?”
李明吓得脸色惨白:“不……我不敢……”
“你总不能一直待在外面。”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我陪你上去,要是真有什么不对劲,我们马上走。”
在老张的再三劝说下,李明才鼓起勇气,跟着他重新走进单元楼。楼道里的声控灯依旧昏黄,每上一步台阶,李明都觉得背后有视线在灼烧。
到了二楼门口,老张示意李明开门。李明的手抖得厉害,钥匙插了好几次才插进锁孔。
“咔哒”一声,门开了。
客厅里一片漆黑,电视还开着,综艺节目还在播放,只是声音被调得很低,像蚊子哼。
“开灯。”老张低声说。
李明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
“啪。”
客厅的灯亮了。
雪白的灯光下,客厅里一切如常。
墙上的乳胶漆完好无损,没有任何裂缝;天花板干干净净,连一丝泛黄的痕迹都没有,更别说什么眼睛;地板上,被撞翻的椅子倒在那里,台灯的碎片散落在旁边,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这……”李明愣住了,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老张走进客厅,四处检查了一遍,又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哪有什么眼睛?你是不是看错了?”
“不可能!”李明急了,指着天花板,“就在那里!刚才明明全是眼睛!还有一张脸!”
“你看,干干净净的。”老张指着天花板,“是不是灯光的问题?或者……你太紧张了出现幻觉了?”
李明冲到天花板下,仰着头仔细看。确实,刚才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消失得无影无踪,乳胶漆光滑平整,甚至连他下午补漆的痕迹都看不出来,仿佛那片区域从来没被破坏过。
“怎么会……”他喃喃自语,心里充满了困惑和恐惧。那些眼睛那么真实,那种被无数视线锁定的感觉那么清晰,怎么可能是幻觉?
“可能是你最近太累了。”老张叹了口气,“要不今晚别在这住了,去我那凑合一晚?”
李明点了点头,他现在一刻也不想在这屋子里待。他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跟着老张离开了公寓。关门前,他最后看了一眼客厅的天花板,在灯光的边缘,似乎有一片极淡的阴影,像睫毛的影子,轻轻颤了一下。
坐在老张的车里,李明望着窗外飞逝的夜景,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些眼睛到底是什么?是幻觉,还是真的存在?如果是真的,它们为什么会消失得这么干净?
“对了,”老张忽然开口,“你还记得那个失踪的画疯子吗?我刚才在路上查了一下,十几年前,确实有个叫陈默的画家在这一带失踪了。”
李明猛地回神:“查到什么了?”
“资料不多,就说他是个画眼睛成瘾的画家,性格孤僻,整天把自己关在画室里。有人说他画的眼睛太逼真,像是有灵魂,还有人说他能通过眼睛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老张一边开车一边说,“他失踪前,邻居说经常听到他画室里有奇怪的声音,像是很多人在小声说话。警方调查过,没发现什么线索,最后成了悬案。”
“画眼睛成瘾……”李明低声重复,心里的寒意更甚,“他最后一幅画,画的是那间屋子的天花板……”
“你怎么知道?”老张惊讶地问。
“我猜的……”李明回想起昨晚的念头,“房东没说,是我自己想的。”
老张没再多问,车里陷入了沉默。李明靠在车窗上,看着外面的路灯一盏盏闪过,眼前却不断浮现出天花板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眼睛,和那张由眼睛组成的脸。
他有种预感,这一切还没结束。那些眼睛只是暂时隐藏起来了,它们就在那间屋子里,在天花板后面,在墙壁里面,在每一个黑暗的角落,静静地等待着。
等待着下一个夜晚的降临。
而他,似乎已经成了它们锁定的猎物。
到了老张家,李明洗漱后躺在客房的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就是那些在黑暗中闪烁的瞳孔;睁开眼睛,看着陌生的天花板,又总觉得会有眼睛从上面钻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梦里,他又回到了那个公寓的客厅。天花板上的眼睛密密麻麻,那张由眼睛组成的脸对着他笑。他想逃,却发现自己被无数根线绑在椅子上,那些线的另一端,连接着天花板上的眼睛。
一只巨大的眼睛从天花板上垂下来,悬在他面前,瞳孔里映出他惊恐的脸。然后,那只眼睛猛地凑近,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腥气,和那天傍晚在公寓里闻到的一模一样。
他想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只眼睛的瞳孔越来越大,吞噬了他的视线……
“啊!”
李明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不止。窗外的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照进来,驱散了些许噩梦带来的恐惧。
他喘着粗气,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
“做噩梦了?”老张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杯水,“我听见你叫了。”
李明接过水杯,喝了一口,才感觉稍微平静了些:“嗯……梦到那些眼睛了。”
“别想了,今天跟我去工作室,忙起来就忘了。”老张安慰道。
李明点了点头,可心里的不安却越来越强烈。他总觉得,那个公寓里的东西,不会轻易放过他。
吃完早饭,他和老张一起去了工作室。一上午,他强迫自己专注于手头的模型,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可当他用刻刀小心翼翼地雕琢机甲的眼部细节时,手却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