诏书颁下,天下震动。
自三月十六起,北京城的街巷就开始忙碌起来。
工部的匠人昼夜不停地修缮皇城前广场,兵部的官吏清点着各地呈报的功勋名册,礼部的官员一遍遍演练着大典的仪程。
这是自魔灾平息后,大明第一次举行如此规模的盛典。
人们需要一个交代。
活下来的人需要,死去的人更需要。
四月初一,天未亮,皇城前广场已人山人海。
广场中央,新筑起一座九尺高台,铺着猩红地毯。
高台两侧,矗立着两面巨大的石碑——左侧刻着“功臣榜”,右侧刻着“英烈录”。
天色渐明。
当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时,午门缓缓打开。
“陛下驾到——!”
太监尖利的声音传遍广场。
人群瞬间安静。
陈天身着明黄龙袍,头戴翼善冠,一步一步登上高台。
他的脚步很稳,但每一步都像踩在所有人的心上。
登上高台后,他转身,面向广场。
广场上,站着三千人。
三千个从各地赶来的功臣代表——有断臂的将军,有跛脚的校尉,有脸上带着刀疤的士兵,有满手老茧的工匠,有衣衫褴褛却眼神坚毅的百姓。
他们身后,是十万北京百姓。
再往后,是绵延数里的英烈家属——白发苍苍的父母,抱着婴孩的寡妇,牵着弟妹的孩童。
陈天看着他们,很久没有说话。
风吹过广场,扬起他龙袍的下摆。
终于,他开口了。
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今天,朕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庆祝胜利。”
“是为了……还债。”
广场寂静。
“赵胜将军,欠他一条命。”
陈天从怀中掏出一块染血的布条,那是赵胜最后冲锋时,从战袍上撕下的。
“卢象升将军,欠他一条命。”
他又掏出一枚断裂的枪头。
“苏青……欠她一条命。”
一块破碎的玉佩。
“冲虚道长,玄悲方丈,静慧师太,铁冠道人……欠他们一条命。”
“侯三将军,赵虎将军,青城派三百弟子,边军十万将士,新军三万儿郎……欠他们,无数条命。”
陈天抬起头,眼眶通红:
“朕欠的债,太多了。多到这辈子,还不清。”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哭声。
“但朕今天,还是要还。”
陈天转身,面向左侧的功臣榜:
“杨廷麟!”
“臣在!”
杨廷麟从人群中走出,跪在高台下。
“你在魔灾中组织南京百姓撤离,保全三十万生灵,功在社稷。朕封你为文渊阁大学士,晋太子太保,赏金千两,赐宅一座。”
“臣……谢陛下隆恩!”
杨廷麟重重磕头,额头触地有声。
“但朕今天要赏你的,不是这些。”
陈天走下高台,扶起杨廷麟,解下腰间玉佩,放入他手中:
“这玉佩,是朕当年在辽东,从一个建虏将领身上缴获的。不值钱,但朕戴了十二年。”
他拍了拍杨廷麟的肩膀:
“朕要你记住,你救的不是三十万人,是三十万个希望。这些希望,你要替朕,替大明,好好守着。”
杨廷麟浑身颤抖,泪水夺眶而出:
“臣……万死不辞!”
陈天重新登上高台:
“下一个,王二牛!”
一个跛脚的中年汉子愣住,被同伴推了出来。
“草民……王二牛,叩见陛下!”
他慌张跪下。
“王二牛,河南开封府人士,魔灾爆发时,你组织乡民五百,坚守村寨七日,击退魔物十三波,保全全村老少两千余人,是也不是?”
“是……是……”
“你左腿的伤,是第七日被魔物抓的,大夫说要截肢,你不让,说截了肢就不能种地养家了,是也不是?”
王二牛呆住:“陛下……怎么知道?”
陈天没回答,继续道:
“你家中老母七十有三,妻子早逝,膝下一儿一女,儿子十四,女儿九岁。魔灾前,你家有田十亩,勉强糊口。魔灾后,田被毁了,房子塌了,粮食被抢了,但你依然把朝廷发的救济粮,分了一半给村里的孤寡老人,是也不是?”
王二牛低下头:“都是乡里乡亲的……应该的。”
“应该的?”
陈天笑了,“可朕知道,你儿子已经三天没吃饱饭了。”
王二牛猛地抬头,又赶紧低下。
“今天,朕赏你。”
陈天朗声道,“第一,授你‘忠勇校尉’衔,正七品,年俸八十两。”
人群哗然。
一个农民,直接授七品官?
“第二,赐你良田百亩,耕牛两头,农具一套。”
“第三,你的儿子,朕特许他入国子监读书,所有费用,朝廷承担。”
王二牛傻了。
他呆呆地跪在那里,直到旁边的人推他:“二牛哥,快谢恩啊!”
“草民……草民……”
王二牛突然嚎啕大哭,重重磕头,“谢陛下!谢陛下!草民……草民一定好好种地,好好报效朝廷!”
陈天点头,继续念下一个名字。
一个接一个。
有功臣,有百姓,有工匠,有医师,甚至还有……曾经的地主。
苏州富商周怀仁,魔灾时打开自家粮仓,救济灾民三万,耗粮八万石。
“周怀仁,你本可囤积居奇,发国难财。但你选择了开仓。”
陈天看着他,“朕赏你‘义商’匾额,准你子孙三代参加科举,不受商籍限制。”
周怀仁老泪纵横:“老朽……替周家列祖列宗,谢陛下!”
山西老匠人李铁头,带领徒弟日夜赶工,修复被魔物破坏的黄河堤坝十七处,累到吐血三次,仍不下工。
“李铁头,朕赏你工部匠作监正,正六品。另,你的‘连环扣’筑堤法,朕已命工部推广全国。”
“小老儿……小老儿……”
李铁头激动得说不出话。
从清晨到正午。
三百二十七个名字,三百二十七份封赏。
没有一个是敷衍的。
每个人的功绩,陈天都记得清清楚楚。
每个人的封赏,都量身定制。
当最后一个名字念完时,太阳已升到头顶。
陈天转身,面向右侧的英烈录。
石碑上,刻着密密麻麻的名字。
从赵胜开始,到最后一个战死的无名士兵。
“现在,该他们了。”
陈天声音低沉。
礼部尚书上前,展开一卷明黄诏书: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自魔灾起,天下英烈,前赴后继,舍生取义。今特建‘英烈祠’,永祀忠魂。所有战死者,无论军籍民籍,无论官职高低,皆入祠享祭。其父母,朝廷奉养终身;其妻儿,朝廷抚育至成;其田产,朝廷永免赋税……”
诏书很长。
每念一条,人群中的哭声就大一分。
当念到“英烈子女,男可荫官,女可赐嫁,朝廷一力承担”时,许多抱着孩子的寡妇,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
那不是悲伤的哭。
是压抑了太久,终于释放出来的哭。
诏书念完。
陈天亲手点燃三柱高香,插在英烈祠前的香炉中。
青烟袅袅,直上云霄。
“赵胜将军的遗孀,何在?”
一个穿着素衣的年轻妇人,抱着一个身体孱弱的幼童,从人群中走出。
她跪在祠前,声音颤抖:“民妇……赵王氏,叩见陛下。”
陈天看着她怀中的婴儿:“孩子叫什么?”
“还没取大名……胜哥说等陛下赐名。”
陈天沉默片刻:“就叫‘赵承志’吧,继承他父亲的遗志。”
“谢陛下!”
“从今日起,你母子二人,每月可领抚恤银二十两,米三石。孩子成年后,可荫袭父职,入禁军效力。”
“民妇……替亡夫,谢陛下!”
陈天扶起她,又看向人群:“卢象升将军的家眷呢?”
一个白发老妪在孙子的搀扶下走出。
“老身……卢陈氏,参见陛下。”
“老夫人请起。”
陈天躬身,“卢将军为国捐躯,是大明的英雄。从今日起,您就是朕的义母。您的晚年,朕来奉养。”
老妪泪如雨下:“我儿……死得值了……值了……”
一个接一个。
苏青的母亲,冲虚道长的师弟,玄悲方丈的弟子,静慧师太的师妹,铁冠道人的同门……
每一个英烈家属,陈天都亲自接见,亲自安排。
当最后一个家属退下时,已是傍晚。
夕阳如血,洒在英烈祠的匾额上。
陈天站在祠前,看着那些新刻的名字,忽然开口:
“从今天起,每年清明、中元、冬至,朕都会来这里,给他们上香。”
“从今天起,所有新任官员,上任前必须先来英烈祠祭拜,宣誓‘不负英烈’。”
“从今天起,大明所有州府县城,都必须建英烈祠,祭祀本地战死者。”
他转身,面向广场上所有人:
“朕要你们记住,今天你们脚下的太平,是这些人用命换来的。”
“朕也要你们记住,如果有一天,魔灾再起,外敌再来,朕希望你们能像他们一样——挺身而出,死不旋踵。”
“能做到吗?”
短暂的寂静。
然后——
“能——!!!”
山呼海啸般的回应,震动了整个北京城。
陈天点点头。
他最后看了一眼英烈祠,转身,走下高台。
典礼结束了。
但事情还没完。
当晚,乾清宫灯火通明。
陈天召集群臣,颁布了新的《爵位勋功制》。
“从今日起,大明爵位,分九等:王、公、侯、伯、子、男、轻车都尉、骑都尉、云骑尉。”
“所有爵位,皆凭军功或大功获取,不再世袭。”
“所有爵位,皆有实职,非虚衔。领爵者,必须履职,否则削爵。”
“所有爵位,皆有考核。三年一考,无功者降,有过者削,有罪者夺。”
一条条,一款款,颠覆了延续两百多年的旧制。
有老臣想要反对。
但看着陈天那双冰冷的眼睛,想起白天英烈祠前的场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时代变了。
这位皇帝,不是用道理能说服的。
他是用尸山血海堆出来的。
“另外。”
陈天最后道,“从今日起,设立‘英烈学院’。所有英烈子女,皆可免费入学。学院教文武,教百家,教治国,教打仗。朕要他们长大后,能接替他们父辈的担子,继续守护这片土地。”
“陛下圣明!”
这一次,没人反对。
因为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收拢人心最好的方式。
也是……最该做的事。
夜深了。
群臣散去。
陈天独自站在乾清宫前,望着夜空。
影七悄无声息地出现:“陛下,青城派青云子道长的传人,找到了。”
“是谁?”
“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叫周云。是青城山下猎户之子,魔灾时全家遇难,只剩他一人。青云子道长临终前,把毕生功力用‘灌顶大法’传给了他,又托村民转交了一本《青城剑谱》。”
陈天点点头:“带他来见朕。”
片刻后,一个瘦削的少年被带进殿中。
他穿着打补丁的粗布衣,但眼神很亮,像山里的野狼。
“草民周云,叩见陛下。”
声音有些发抖,但腰板挺得笔直。
陈天打量着他:“青云子道长把功力传给你时,说了什么?”
“道长说……青城派的香火不能断,还说……让我跟着陛下,杀魔。”
“恨魔吗?”
“恨。”
“为什么?”
“它们吃了我爹,我娘,我妹妹。”
周云的声音很平静,但陈天听出了里面的刻骨之恨。
“想报仇?”
“想。”
“好。”
陈天从怀中掏出一块令牌,“明天去夜不收报到,从最底层做起。三年后,如果你能通过考核,朕让你进夜不收。到时候,有的是魔让你杀。”
周云接过令牌,重重磕头:“谢陛下!”
他退下后,影七低声道:“陛下,这孩子戾气太重,怕是……”
“戾气重才好。”
陈天淡淡道,“对付魔,就是要比魔更狠,好好磨炼他,但别磨掉他的锐气。”
“诺。”
影七退下。
陈天走回殿中,看着桌上那幅世界地图。
极西之地的红点,依然在闪烁。
“快了。”
他轻声道,“等大明喘过这口气,朕就去找你。”
这时,殿外传来脚步声。
杨廷麟去而复返,手里捧着一份奏章:
“陛下,刚收到的急报。”
“说。”
“江南……出事了。”
陈天皱眉:“魔物不是清剿完了吗?”
“不是魔物。”
杨廷麟脸色难看,“是……人祸。”
他展开奏章:
“苏州、松江、杭州三府,七家大地主联合抗旨,拒不交出抛荒土地,还煽动佃农闹事,打死三名前去丈量土地的官吏。”
陈天的眼神冷了下来:
“朕白天刚封赏完,晚上就有人找死?”
“陛下,此事恐怕不简单。”
杨廷麟压低声音,“这七家背后,恐怕有……勋贵撑腰。臣查到,他们最近与南京的几位侯爷、伯爷,来往甚密。”
陈天笑了。
笑容很冷。
“好,很好。”
他站起身,“朕正愁新制的刀子不够快,就有人送上门来试刀。”
“传旨。”
“第一,命夜不收连夜南下,锁拿这七家所有主事之人,押解进京。”
“第二,传朕口谕给南京那些勋贵:明天日出之前,主动上奏请罪的,朕从轻发落。等夜不收上门的……诛九族。”
杨廷麟心头一凛:“陛下,这是要……大开杀戒?”
“杀?”
陈天摇头,“朕不杀他们。”
他看向窗外,月光洒在英烈祠的方向:
“朕要他们去英烈祠前,跪着。跪到死。”
“让他们在赵胜、卢象升、苏青……在所有战死者的灵位前,好好想想——他们今天能活着闹事,是靠谁的命换来的。”
杨廷麟深吸一口气:“臣……明白了。”
他匆匆退下。
陈天独自站在殿中,看着烛火摇曳。
封赏结束了。
英烈祠建成了。
新的制度颁布了。
但人心……永远是最难测的。
总有人觉得,战乱过去了,该回到从前了——从前那种士绅特权、官官相护、土地兼并的“好日子”。
“可惜……”
陈天轻声自语,
“朕不是崇祯。”
“朕的刀,见过血。”
他吹灭烛火,走出乾清宫。
夜色中,英烈祠的方向,有长明灯在闪烁。
像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
也在看着……这个刚刚从血火中重生的帝国。
而此刻,千里之外的极西之地,那片被称为“神陨之地”的废墟深处,一丝微弱却无比纯粹的黑暗,正缓缓渗入一具巨大的、长着十二对羽翼的骨骸之中。
骨骸空洞的眼窝里,骤然亮起两点猩红——
东方传来的那股莫名气息,让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