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陈天于洛阳行辕不断做出决断的同时,数千里外的北京城,紫禁文华殿内,正值早朝。
崇祯皇帝朱由检高踞龙椅之上,脸色比往日更加阴沉憔悴。
辽东战报、中原流寇、各地灾荒……无数坏消息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本就所剩无几的耐心和精力。
就在他听着户部尚书哭穷,兵部尚书诉苦,心头无名火越烧越旺之时,一名司礼监秉笔太监连滚爬爬地冲入大殿,脸色惨白如纸,手中高举着一个密封的铜盒和一个稍小的木匣,声音颤抖得变了调:
“陛……陛下!八百里加急!来自河南……洛阳!陈天……陈督师……”
“陈天?”
崇祯眉头一拧,心中莫名一紧,既有期待,又有一丝不祥的预感,“他有何事奏报?是剿寇有了进展,还是……”
那太监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双手将铜盒和木匣高举过头顶,牙齿打颤:“奏疏在此……还……还有……高……高监军的……首级……”
“什么?!”
“首级?!”
满朝文武瞬间哗然!
如同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炸开了锅!
崇祯猛地从龙椅上站起,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愤怒而微微颤抖。
他死死盯着那个不大的木匣,仿佛里面装着的是什么洪荒猛兽。
“拿……拿上来!”
他的声音嘶哑。
当值的锦衣卫指挥使上前,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
一股石灰混合着若有若无腐败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正是高起潜那张因为恐惧和死亡而扭曲僵硬的灰败面孔!
“啊!”
有文官吓得失声惊叫。
崇祯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眼前阵阵发黑,他踉跄一步,勉强扶住御案才没有倒下。
羞辱!
这是赤裸裸的羞辱!
打狗还要看主人,陈天竟敢将他亲自派去的监军太监斩首,还将首级送回京城?!
这已经不是抗旨,这是谋逆!是造反!
“陈——天——!”
崇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双目赤红,状若疯魔,“逆臣!贼子!安敢如此!!!”
他猛地一把抓起御案上的镇纸,狠狠砸在地上,摔得粉碎!
“拟旨!拟旨!”
他咆哮着,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削去陈天一切官职、爵位!宣布其为国贼逆臣!令天下兵马共讨之!朕要将他碎尸万段!夷其三族!!”
崇祯皇帝狂暴的怒吼如同惊雷,震得整个皇极殿鸦雀无声。
讨逆?发兵?
对象还是刚刚在潼关取得大捷,在中原力挽狂澜,手握辽东、宣大、中原三地精兵的陈天?!
一些依附温体仁、曹化淳等、本就忌惮陈天的官员,如兵科给事中光时亨之流,立刻出列附和:
“陛下圣明!陈天擅杀钦差,形同造反,罪不容诛!”
“此风绝不可长!必须雷霆镇压,以儆效尤!”
然而,更多尚有理智的大臣却吓得面无人色。
兵部尚书张凤翼连滚爬爬地出班,伏地泣奏:“陛下!陛下三思啊!陈天虽罪大恶极,然其手握重兵,雄踞数镇,战力冠绝天下!此时若下讨逆诏书,无疑是逼其彻底反叛!届时,辽东精锐、宣大边军、中原新附之兵皆从其号令,挥师北上,则……则京师危矣!天下顷刻崩乱啊陛下!”
“张尚书所言极是!”
都察院右都御史李邦华也豁出去了,梗着脖子大声道,“陛下!如今建虏虎视眈眈,流寇余孽未清,若再与陈天开战,内忧外患一并爆发,大明……大明社稷恐有倾覆之危啊!请陛下暂息雷霆之怒,从长计议!”
“从长计议?他都把监军的头送回来了!还要怎么从长计议?!”
崇祯指着那木匣,气得浑身发抖,“难道要朕忍下这奇耻大辱吗?!”
“陛下!”
次辅薛国观也跪了下来,老泪纵横,“非是忍辱,乃是权宜啊!陈天奏疏中虽言辞激烈,然其尚自称臣,并未公然扯旗造反。其所控之地,名义上仍奉大明正朔。此时若逼之太甚,无异于自毁长城,将一员可能稳住半壁江山的悍将彻底推向对立面!请陛下明鉴!”
“请陛下明鉴!”
殿内超过一半的官员,无论是出于公心还是私虑,都齐刷刷地跪了下来。
他们太清楚了,一旦讨逆诏书下达,这摇摇欲坠的大明江山,立刻就会分崩离析!
清军、流寇,还有暴怒的陈天,会像群狼一样将帝国撕碎。
崇祯看着脚下黑压压跪倒一片的臣子,听着他们“恳切”的劝谏,胸膛剧烈起伏,一口闷气堵在胸口,几乎要吐血。
他何尝不知道这些道理?
但他是一国之君!是天子!
被臣子如此羞辱,却还要忍气吞声?
这皇帝当得还有什么滋味?!
他猛地抓起陈天那封“请罪”奏疏,粗暴地撕开火漆,快速浏览起来。
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铁青,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奏疏里,陈天丝毫没有“请罪”的姿态,反而历数高起潜如何干涉军机、贻误战机、克扣粮饷、扰乱军心,直言“此等阉竖,不杀不足以正军法,不杀不足以平民愤!”,最后更是将矛头直指朝廷,痛斥“奸佞蒙蔽圣听,忠良寒心,若朝廷不改弦更张,臣虽万死,亦难挽狂澜于既倒!”
字字如刀,句句见血!
这哪里是请罪书?
分明是檄文!是战书!
“砰!”
崇祯狠狠将奏疏摔在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他环视跪满一地的臣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和孤家寡人的悲凉涌上心头。
他知道,自己输了。
至少在眼下,他动不了陈天。
朝廷没有能力,也没有魄力,去打一场注定会毁灭自己的内战。
沉默了许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崇祯颓然坐回龙椅,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他闭上眼睛,声音沙哑而疲惫,带着浓重的屈辱和不甘:
“传旨……”
所有大臣都屏住了呼吸,竖起耳朵。
“……陈天,擅杀钦差,跋扈狂悖,本应严惩。姑念其辽东、潼关之功,防疫之劳,暂……暂免其罪。”
殿内响起一片不易察觉的松气声。
“然,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削其兵部尚书衔,保留蓟国公爵位及辽东经略之职,令其戴罪立功,继续剿寇御虏!若再有不臣之举,定斩不饶!”
这道最终妥协的旨意,很快便明发天下。
它既保全了朝廷最后一丝颜面,没有公然宣布陈天为逆臣,避免了双方可能产生的军事冲突,但也彻底剥夺了陈天在中央的职务,并将双方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撕得粉碎。
“戴罪立功?”
谁都明白,这只是一个心照不宣的台阶。
旨意传到洛阳时,陈天正在校场上检阅新军。
听完宣旨太监那战战兢兢、毫无底气的宣读,陈天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淡淡地谢恩接旨。
他随手将那道象征性的圣旨递给身旁的幕僚,目光扫过校场上肃立如林、眼神狂热的数万将士,扫过远处洛阳城头飘扬的、依旧那属于大明的旗帜。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脚下这片土地,他麾下这支军队,虽然名义上还属于大明,但实际上,已经姓陈了。
旧的枷锁已被刀锋斩断,新的道路,就在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