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目光锐利如鹰,紧紧锁定着周遇吉。
周遇吉深吸一口气,知道已无退路,索性将心中担忧和盘托出:“部堂明鉴!京营糜烂至此,绝非一日之功,也绝非仅凭营中这些蝇营狗苟之辈所能为。其根源,在于……”
他再次压低了声音,几乎微不可闻,但在寂静的营帐内却清晰可辨:“在于提督内臣,在于勋贵掣肘,在于整个……体系!”
“曹公公提督京营多年,营中大小事务,若无其首肯,岂能畅通?各级军官升迁调补,粮饷发放,器械采买,哪一样能绕开他?今日部堂斩杀的那些军官,其中不乏曹公公、英国公、成国公等人的门下!您断了他们的财路,他们岂会善罢甘休?”
“明面上,他们畏惧部堂权威,畏惧尚方宝剑,不敢如何。但暗地里,只需曹公公在粮饷、器械上稍作拖延,或是在陛下面前‘不经意’地提上几句,譬如‘操之过急’、‘恐生哗变’之类,便足以让部堂掣肘万分!”
“还有那些勋贵子弟,多在京营挂职,吃一份空饷,平日里作威作福。部堂整顿,触及他们的利益,他们岂会坐视?只需串联朝中言官,弹劾部堂‘擅杀大臣’、‘苛待士卒’、‘动摇京畿根本’,舆论汹汹之下,陛下即便信任部堂,又能顶住多少压力?”
周遇吉言辞恳切,句句戳在要害处。
他久在京营,对这里面的水有多深,看得一清二楚。
陈天手段虽狠,但若不能解决这些盘根错节的幕后势力,最终恐怕也难以竟全功,甚至可能自身难保。
王业浩和杨嗣昌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
周遇吉所说的,正是他们最担心,却不敢明言的事情。
整顿京营,无异于虎口拔牙,触动的是整个既得利益集团!
陈天听完,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冰冷的笑意。
“周将军,你能直言相告,很好。”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周遇吉面前,亲手将他扶起,“本官既然敢来,就不怕这些魑魅魍魉。”
他的语气平静,却蕴含着强大的自信和决绝:“曹化淳?勋贵?言官?在本官眼中,若他们安分守己,尚可共存。若他们胆敢阻挠新政,破坏强军大计……”
陈天的手按在了尚方宝剑的剑柄之上,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那便是自寻死路!本官手持天子剑,代天巡狩,整饬军政,凡有抗命者,皆可先斩后奏!我倒要看看,是他们脖子硬,还是陛下赐下的剑锋快!”
这话说得斩钉截铁,霸气凛然,让周遇吉心神剧震,也让王、杨二人倒吸一口凉气。
“至于粮饷器械……”
陈天冷哼一声,“他们若敢拖延克扣,正好给了本官清查内廷、追究责任的由头!本官在宣大,连藩王的庄子都敢动,还怕他们这些手段?”
周遇吉看着陈天那毫无畏惧的眼神,心中顿时涌起一股热血与敬佩。
这位年轻的兵部尚书,不仅有手段,更有魄力和担当!
“部堂既有此决心,末将周遇吉,愿效死力!”他再次抱拳,声音铿锵。
“好!”
陈天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前锋营,是京营中少数还有几分样子的队伍。即日起,前锋营亦纳入新法操练序列,由你辅助宣大教官,严格督训!本官要让你部,成为京营新军的标杆!”
“末将遵命!”
周遇吉大声应诺,眼中燃烧着斗志。
“下去准备吧,训练马上开始。”
“是!”
周遇吉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挺拔如松。
帐内,王业浩忧心忡忡道:“部堂,周遇吉所言,不可不防啊。曹化淳、张世泽、朱纯臣等人,在朝中经营多年,树大根深,若他们联合起来……”
“联合?”
陈天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讥诮,“他们若真能铁板一块,京营也不至于烂到今天这个地步。利益面前,各有算盘。本官要做的,就是分化、拉拢、打击!首要打击的,就是那些跳得最欢、贪得最狠的!”
他看向杨嗣昌:“杨侍郎,你负责暗中收集京营中高级将领,尤其是与曹化淳、几位国公往来密切者的罪证,越详细越好!但要暗中进行,勿要打草惊蛇。”
“下官明白。”杨嗣昌郑重点头。
“王侍郎,募兵之事抓紧。还有,清点出来的空额饷银,立刻着手采购粮米、布匹、药材,以及打造兵器的铁料、木料。我们必须尽快让士兵们吃饱穿暖,看到实实在在的改变,才能稳住军心。”
“是,部堂!”
安排妥当,陈天走出营帐。
校场上,宣大老兵们已经开始了初步的整训。
“列队!快!”
“腰杆挺直!没吃饭吗?”
“看齐!以排头为基准!”
粗粝的吼声在校场上回荡。
那些散漫惯了的京营士兵,何曾见过这等阵势?
在教官们的皮鞭和呵斥下,手忙脚乱地试图排成整齐的队列,动作滑稽而笨拙。
不时有士兵因为动作太慢或站姿不正,被教官单独拎出来训斥,甚至施加小小的惩戒。
哀嚎声、抱怨声、教官的怒骂声混杂在一起,让整个校场显得混乱而嘈杂。
一些原本的京营军官,抱着胳膊在一旁冷眼旁观,脸上带着不屑和隐晦的怨恨。
他们不敢明着对抗,但那种消极抵触的情绪,几乎写在脸上。
陈天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一切。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
打破旧有的惰性和秩序,必然伴随着阵痛和混乱。
他走到一群正在练习站姿的士兵面前。
这些士兵大多面黄肌瘦,长期营养不良使得他们站立稍久便双腿发抖。
“你,出列。”
陈天指向一个身形较为高大,但眼神有些闪烁的士兵。
那士兵吓了一跳,忐忑不安地出列。
“哪里人?”
“回……回部堂,顺义……顺义人。”
“入营几年了?”
“三……三年。”
“三年,可曾吃饱过几顿饭?”陈天问道。
那士兵低下头,不敢回答。
陈天对身后的亲兵示意。
亲兵立刻拿来几个刚出炉、还冒着热气的杂粮饼子。
“拿着,分给你身边的人。”陈天将饼子塞到那士兵手里。
士兵愣住了,看着手里金灿灿、香喷喷的饼子,喉咙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
他迟疑地看了看陈天,又看了看周围眼巴巴望着他的同伴。
“部堂赏你们的,吃!”旁边的宣大教官喝道。
那士兵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将饼子分给身边的几人。
几人接过饼子,也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仿佛那是世间最美味的佳肴。
“跟着本官,好好练。”
陈天看着他们,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别的不敢说,从今往后,只要本官在兵部一天,就绝不会再让你们饿着肚子打仗!顿顿吃饱不敢保证,但绝不会再让你们像乞丐一样!”
简单的话语,加上实实在在的食物,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更有力量。
那几个士兵吃着饼子,看着陈天,茫然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些许不同的光彩,那是名为“希望”的东西。
这一幕被不少士兵看在眼里,窃窃私语声在队列中蔓延。
“看到没?部堂给吃的了!”
“真香啊……”
“要是天天能有这饼子吃,练就练吧……”
陈天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恩威并施,方能收服军心。
然而,改革的阻力,并不会因为几个饼子而消失。
下午,操练项目变成了基础的体能训练——绕校场跑步。
这对于那些缺乏锻炼、体质虚弱的京营士兵而言,简直是噩梦。
不过才跑了两圈,就有大批士兵气喘吁吁,掉队者甚多,更有甚者直接瘫倒在地,呕吐不止。
陈天也没有想到在这方高武世界还会出现这种情况,之前他刚任职宣大的时候,士兵虽然良莠不齐,但不至于像现在这样,现在看来这样的情况在大明才合理,宣大这些边疆地带,或许虚弱的人早就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了,留下来的自然不会很弱。
宣大教官们毫不留情,用皮鞭督促着,呵骂着,强迫他们继续。
“跑起来!废物!”
“这点路都跑不动,遇上流寇鞑子,你们连逃命的资格都没有!”
惨叫声、哭喊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校场边缘,那些被遣散尚未离开的老弱,看着场内的情景,神色复杂,不知是庆幸还是同情。
一些京营旧军官趁机煽风点火。
“看到了吧?这就是往死里整咱们!”
“根本不拿咱们当人看!”
“再这么练下去,非得累死不可!”
怨气在积累,不满在发酵。
终于,当一名教官因为一名士兵多次偷懒而加重责罚,用鞭子抽得其背上血迹斑斑时,冲突爆发了。
那士兵所在小队的一名总旗,平日与那士兵沾亲带故,见状勃然大怒,指着教官吼道:“欺人太甚!老子不练了!兄弟们,他们这是要咱们的命啊!跟他们拼了!”
这一声吼,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早就满腹怨气的几十名士兵,在那总旗的煽动下,鼓噪起来,纷纷丢下兵器,围住了那名宣大教官,推搡叫骂,场面瞬间失控!
“反了!你们要造反吗?!”
那名宣大教官临危不乱,拔出腰刀,厉声大喝。
其他区域的宣大老兵见状,也立刻聚集过来,手持兵器,与闹事的士兵对峙,气氛剑拔弩张。
高台上,一直关注着训练进展的陈天,眼神瞬间冰冷。
王业浩脸色发白:“部……部堂,果然出事了!这……这可如何是好?”
杨嗣昌也急道:“一旦演变成营啸,后果不堪设想!”
陈天冷哼一声,没有丝毫犹豫,抓起尚方宝剑,大步走下高台,向冲突中心走去。
“所有人,退开!”
陈天的声音不大,却蕴含着真元之力,清晰地压过了现场的嘈杂。
闹事的士兵和宣大老兵们看到陈天到来,尤其是他手中那柄象征着生杀大权的尚方宝剑,气势不由得一窒。
那名带头闹事的总旗,见到陈天,色厉内荏地叫道:“部堂大人!您要给小的们做主啊!这些教官往死里练,根本不把弟兄们当人!再练下去,弟兄们都没活路了!”
“活路?”
陈天目光如刀,扫过那些闹事的士兵,“就你们现在这副样子,上了战场,就是死路一条!本官现在操练你们,才是给你们真正的活路!”
他根本不给对方狡辩的机会,直接指向那总旗:“煽动士卒,对抗教官,形同谋逆!拿下!”
两名宣大亲兵立刻上前。
那总旗慌了,一边后退一边大喊:“弟兄们!看到没有!他根本不讲理!咱们……”
话未说完,剑光一闪!
陈天亲自出手了!
尚方宝剑出鞘,如同惊鸿过隙,众人只觉眼前一花,那总旗的叫喊声戛然而止。
一颗头颅冲天而起,满腔热血喷溅了周围士兵一身。
现场死一般寂静。
所有闹事的士兵都吓傻了,看着那具兀自站立、颈部狂喷鲜血的无头尸体,看着地上滚动的人头,看着陈天手中滴血不沾的尚方宝剑,一个个面无人色,双腿发软。
“还有谁想试试本官的剑,利不利?”陈天冰冷的目光扫过每一个闹事者的脸。
无人敢与他对视,纷纷低下头,瑟瑟发抖。
“拖下去,悬首示众!”
陈天对亲兵下令,然后看向其他噤若寒蝉的士兵,“今日参与闹事者,扣除三日口粮,加练两个时辰!若再敢有违抗军令、煽动闹事者,一律按军法从事,斩立决!”
杀伐果断,毫不容情!
血腥的镇压,瞬间扑灭了刚刚燃起的反抗火苗。
在绝对的武力威慑和严酷的军法面前,所有的怨气和不满,都被强行压了下去。
士兵们重新拿起兵器,在教官更加严厉的督促下,开始了痛苦的训练。
只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敢公开抱怨或反抗。
陈天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压制。
周遇吉提醒的暗流,绝不会因为杀一两个人而平息。
果然,当天训练结束后,坏消息接踵而至。
王业浩拿着一份公文,脸色难看地找到陈天:“部堂,户部那边回复了,说……说国库空虚,兵部请求拨付用于京营招募新兵和购置粮饷器械的款项,只能先拨付三成,其余……需等待些时日。”
杨嗣昌也匆匆而来:“部堂,下官刚得到消息,城内已有御史准备联名上奏,弹劾部堂您‘操切练兵,虐卒至死’,‘擅杀军官,动摇国本’!”
陈天接过户部的回文,看着上面冠冕堂皇的推诿之词,眼神幽深。
“三成?”
他冷笑一声,“这点银子,连让现有的人吃饱饭都勉强,何谈招募新兵,更换器械?”
他抬头,望向紫禁城的方向,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
“看来,有人是迫不及待地想看本官的笑话,想用‘没钱’这两个字,捆住本官的手脚。”
王业浩忧心道:“部堂,没有饷银,一切都是空谈啊。军中一旦断饷,今日压制下去的不满,恐怕会立刻爆发,届时……”
陈天沉默片刻,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他们以为,用户部卡住饷银,本官就束手无策了?”
他站起身,语气森冷,“明日早朝,本官倒要亲自问问陛下,这京营,还整不整?这大明的江山,还要不要?”
他看向王、杨二人,一字一句道:
“也该是时候,跟那些人好好算算账,谈谈这‘开源节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