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冰冷的自信,仿佛京城那边的暗流汹涌,不过是他棋盘上一处无关紧要的角落。
王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但看到陈天那深邃而平静的目光,最终还是将话咽了回去,躬身退下。
他明白,督师自有决断,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陈天的注意力,确实已经迅速转移。
锦衣卫的调查固然恶心人,但比起迫在眉睫的财政危机和阴山深处那令人心悸的威胁,这更像是一只嗡嗡叫的苍蝇,暂时还影响不了大局。
当务之急,是解决钱的问题。
没有钱,扩军、备战、搜集奇物,统统都是空谈。
几天后,经过周文远团队紧锣密鼓的筹备,“宣大军票”的试行方案,正式摆上了陈天的案头。
方案很详细,包括了军票的样式(陈天亲自动手参与,采用了特制纸张和复杂暗纹防伪)、初始发行面额(壹圆、伍圆、拾圆、佰圆四种,对应一升米、五升米、一斗米、十斗米,以粮价定值)、指定的兑换钱庄和官方商铺名录,以及第一批试点发放的范围和数量。
陈天仔细审阅后,提笔只改了几个细节,便加盖了总督府大印。
“即刻颁布告示,晓谕宣大两地军民。同时,总督府下辖所有官吏、军士,自本月起,饷银按新规发放。”陈天命令道。
“是!”
周文远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箭已离弦。
……
“宣大军票”的告示,很快贴满了大同和宣府两城的城门、市集等醒目处。
告示前,围满了一大群人,毕竟陈天继任宣大总督以来,那一次告示不使得宣大地区发展的更好,所以大家现在也比较关注这些事情。
识字的秀才摇头晃脑地念着,不识字的百姓伸长脖子听着,商贾们则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军票?这是什么玩意儿?能当银子使?”
“听着像是宝钞……朝廷以前发的宝钞,现在擦屁股都嫌硬!”
“可不是嘛!这纸片子,能换来米面?”
“告示上说了,能在官仓兑换粮食,还能抵税……”
“哼,官字两张口,谁知道到时候认不认?还是白花花的银子实在!”
质疑声、议论声,充斥在宣大的街头巷尾。
数百年来,白银和铜钱早已深入人心,这种突然冒出来的、以官府信用担保的纸券,想要获得信任,难度极大。
第一批拿到混合饷银的军士和官吏,反应最为直接。
军营里,几个刚领了饷的老兵看着手里崭新的、印着“宣大总督府”字样和复杂花纹的军票,面面相觑。
“王头儿,这……这玩意儿真能当半两银子花?”
一个年轻些的士兵挠着头,问自己的什长。
那姓王的什长也是个粗豪汉子,他捏着军票翻来覆去地看,嘟囔道:“督师下的令,应该……应该作数吧?告示上不是说了,可以去南市那个‘汇通钱庄’换成米或者布嘛!”
“可俺就想攒点银子娶媳妇呢……”年轻士兵苦着脸。
“废什么话!”
王什长眼睛一瞪,“督师带着咱们打胜仗,什么时候亏待过弟兄们?他说这纸片子有用,那就肯定有用!走,先去钱庄瞅瞅!”
类似的情景,在各级衙门和军营中不断上演。
大部分人出于对陈天的信任和敬畏,选择了接受,但心中的疑虑并未消除。
真正的考验,在市场和民间。
大同城南市,新挂上“军票兑换点”牌子的汇通钱庄门口,第一天就排起了长队。
大部分是抱着试试看心态的军士和低级官吏。
钱庄掌柜和伙计如临大敌,在周文远派来的吏员监督下,紧张地进行着兑换。
“军票拾圆,按市价兑米一斗,或粗布半匹,您要兑什么?”伙计高声唱喏。
“兑米!兑米!”
排在最前面的军士赶紧将军票递过去。
伙计验看无误,很快从身后的官仓米垛里量出一斗米,倒入军士自带的米袋中。
那军士掂了掂沉甸甸的米袋,脸上露出了笑容:“嘿,真能换!跟告示上说的一样!”
后面排队的人见状,骚动稍微平息了一些,但依旧有人嘀咕:“换米是能换,可总不能什么都买米买布吧?去酒楼吃酒,人家认不认这纸片子?”
果然,当有人尝试拿着军票去非指定的商铺消费时,遇到了阻力。
“军票?这是什么?小店只收银钱。”
一家酒楼的伙计客气地将一位想用军票结账的队正拦在了门外。
那队正脸色涨红,感觉有些丢面子,但又不好发作,只能悻悻收起军票,掏出碎银子。
消息很快反馈到总督府。
周文远忧心忡忡地向陈天汇报:“督师,民间商铺普遍观望,不愿收取军票。长此以往,军票流通不起来,信誉难以建立啊。”
陈天似乎早有预料,并不意外。
他放下手中的一份关于破魔弩改进的报告,淡淡道:“意料之中。信任需要时间,也需要引导。”
他站起身,吩咐道:“第一,公告宣大,所有承接官府工程、向官府供应物资的商号,结算时必须收取一定比例的军票,具体比例由你核定。告诉他们,这是与官府做生意的前提。”
“第二,总督府名下的所有产业,包括即将扩建的工坊、官营的骡马市、车行等,一律接受军票支付,并且给予小幅优惠。”
“第三,”陈天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派人去‘提醒’一下大同和宣府那几个最大的粮商、布商。告诉他们,若想继续在宣大地界安稳做生意,他们的店铺,必须开设军票兑换窗口,并逐步接受军票交易。谁敢阳奉阴违,或者恶意压低军票价值,查抄店铺,驱逐出境!”
周文远精神一振,督师这是软硬兼施啊!
一方面用官府订单和自身产业拉动需求,另一方面用强权扫清流通障碍。
虽然手段强硬了些,但在当前形势下,这或许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属下明白!这就去办!”
强力的行政手段开始介入。
那些原本观望的大商号,在接到总督府“友好”的提醒后,纷纷变了脸色。
他们能在宣大立足,背后多少都倚仗官府的关系,谁敢在这个时候触陈天的霉头?
很快,几家大粮行、布庄门口,也挂起了“收取军票,按官价兑换”的牌子。
同时,总督府下属的工坊开始大规模招募工匠,明确宣布工钱可以用军票支付,并且拿着军票去指定的官营车行雇车、去骡马市买牲口,都有折扣。
渐渐地,军票的流通范围开始扩大。
一开始,只是军士和官吏们用它来兑换生活必需品,或者支付官营服务的费用。
后来,一些精明的商贩发现,用军票去官仓兑换粮食,比直接用银子去买有时还稍微划算一点,而且不用担心成色问题。
他们开始尝试收取小额的军票,再集中去兑换或支付给官府。
一个月后。
大同城南市,更加热闹了。
“张掌柜,老规矩,十石豆料,这是军票。”
一个穿着管事服装的人,将几张拾圆军票拍在一家粮行的柜台上。
那姓张的掌柜满脸堆笑,接过军票仔细验看后,利落地收起:“好嘞!李管事您稍候,伙计们马上给您装车!”
如今,像这样用军票进行大宗交易的情景,已不罕见。
街边的一个面摊,一个刚领了饷的士兵坐下:“老板,一碗羊杂面!”
“好嘞,承惠十五文,或者军票一毛五分。”老板熟练地报价。
一分是后出的小额军票,相当于一文钱,相继的还有五分、一毛、五毛。
毕竟前面所出的最低数额的军票——壹圆,可购买一升米,相当于两百文钱,对于老百姓的日常生活使用不太方便。
士兵掏出两毛军票付账,老板坦然接过,找零了几枚铜钱。
周围食客对此习以为常。
军票,正在以一种缓慢但坚定的速度,渗透到宣大经济的毛细血管中。
它虽然没有白银那么受欢迎,但已经不再是无人问津的“纸片子”。
人们发现,这印着督府大印的票券,确实能换来实实在在的东西,能交税,能支付官府的很多费用。
其价值,在一次次顺畅的兑换和流通中,逐渐被认可。
总督府书房内,周文远向陈天汇报着军票试行一个月的情况。
“……总体流通渐趋顺畅,民间抵触大为减少。根据统计,目前发放的军票,约有六成在民间参与流通,三成被储存,仅一成被立即兑换成实物。库银压力得到有效缓解,采购军工物资的款项,已有三成使用军票支付。”
陈天点了点头,这个结果比他预想的还要好一些。
虽然这只是初步成功,距离完全取代白银还差得远,但已经迈出了最关键的第一步。
他积累了宝贵的金融管理经验,也找到了一条在白银短缺背景下,维持甚至扩张自身经济实力的可行路径。
“很好,维持现状,严格控制发行量,确保兑换顺畅。下一步,可以考虑在荡魔营的军饷中,进一步提高军票的比例。”陈天指示道。
“是,督师。”周文远如今信心足了很多。
就在周文远准备告退时,王闯再次匆匆而来,脸色有些古怪。
“督师,府外来了几个人求见,是……是几个蒙古部落的头人,还有几个女真小部落的使者。”
陈天微微一怔,蒙古和女真部落的人?
他们来做什么?
互市的事情已经步入正轨,按理说不该由头人亲自前来。
“所为何事?”
王闯表情更古怪了:“他们说……是来‘讨个公道’的。说我们汉人商户,用那……那‘军票’,低价强买他们的皮货和牲口,坏了规矩。”
陈天眉头一挑,眼中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又变得深邃起来。
军票的流通,果然开始触及更复杂的社会层面了。
汉人与周边民族的关系,因为这小小的纸券,似乎起了一些波澜。
他沉吟片刻,对王闯道:“带他们去议事厅。另外,把负责互市和民事的几位主事也都给我叫来。”
他倒是很想听听,这“公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陈天步入议事厅时,几位穿着皮袍、头戴毡帽的蒙古头人和两名穿着其他民族传统服饰的使者已经等在那里,脸上都带着明显的不满。
负责互市的刘主事在一旁陪着小心,额头见汗。
见到陈天进来,众人纷纷起身,依礼参见,但气氛依旧有些僵硬。
一位年纪较长的蒙古头人,名叫巴特尔,率先开口,他的汉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总督大人,我们敬重您的武功,也感激您重开互市,让我们能用牛羊皮货换到盐铁布匹。但是,最近有些汉商,拿着那种叫‘军票’的纸,非要按低价换我们的好马和皮子!我们说不要,他们就说这是总督府的规矩……这,这不合我们祖辈传下来的交易习惯!长生天见证,我们带来的都是上好的货物,不该被几张纸打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