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天心中警铃大作。
天使面色不善,东厂随行,这绝非简单的叙功行赏。
王德化果然贼心不死,动作如此之快!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慌乱。
他迅速检查了一下自身,甲胄虽旧,却擦得干净,血迹早已清理,腰刀悬挂妥当,虽历经血战,锋刃依旧寒光闪闪。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对那亲兵沉声道:“带路。”
总兵府内,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原本应该喜庆的接旨场面,此刻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大堂之上,灯火通明。
总兵朱梅一身总兵官服,面色沉静地站在最前方,但他微微紧绷的肩背泄露了内心的不平静。
几位副将、参将分列两侧,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出。
大堂中央,一名面白无须、穿着绯色太监袍服的中年太监昂然而立,他下巴微抬,眼神淡漠地扫视着堂下众将,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
这便是宣旨太监,姓曹,具体名讳不详。
在他身侧,站着两名穿着东厂番子特有褐衫、眼神阴鸷的随从,如同潜伏的毒蛇,无声地散发着寒意。
王德化并未现身,但谁都知道,这曹太监和东厂番子,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
陈天大步走入堂内,按刀行礼:“末将陈天,参见天使,参见大帅!”
那曹太监目光落在陈天身上,细细打量了一番,嘴角扯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笑非笑,尖细的嗓音响起:“你便是陈天?嗯,果然一表人才,难怪能立下如此战功。”
这话听着是夸赞,但配合他那神态和语气,总让人觉得带着刺。
朱梅开口道:“曹公公,人已到齐,可否宣旨?”
曹太监这才慢悠悠地从身旁小太监捧着的锦盒中,请出一卷明黄色的圣旨,清了清嗓子,朗声道:“圣旨到!山海关总兵官朱梅,及一应有功将士,接旨!”
“臣等接旨!”
以朱梅为首,堂内所有将领齐刷刷跪倒在地。
陈天也随之跪下,心中念头飞转,这圣旨内容,将决定很多人接下来的命运。
曹太监展开圣旨,开始宣读。
前面是大段的套话,褒奖山海关将士浴血奋战,固守国门,扬大明国威云云。
语气倒是慷慨激昂,但跪着的众将心中都绷着一根弦,知道重点在后面。
果然,套话过后,便是具体的封赏。
“……总兵官朱梅,指挥若定,忠勇可嘉,加授太子少保衔,赏银千两,纻丝十表里……”
朱梅叩首谢恩。
太子少保是荣誉虚衔,赏赐也算丰厚,但对其实际职位并无提升,可见朝廷对其仍是倚重之余,不乏牵制。
接着,又念了几个副将、参将的封赏,或升迁半级,或赏赐金银布帛,大体符合其战功。
终于,念到了陈天的名字。
“……守备陈天,奋勇当先,屡挫敌锋,尤以正月突袭一役,斩获颇众,扬我军威,忠勇可嘉,朕心甚慰……”
听到这里,陈天心绪平稳了些,至少明面上的功绩,朝廷是承认的。
“……特擢升陈天为山海关参将,授昭勇将军勋阶(正三品武散阶),实授指挥同知(从三品世职)……”
参将!直接由守备越级提升为参将!这绝对是破格提拔了!
昭勇将军是勋阶,指挥同知是世袭武职,意味着陈天正式迈入了高级武将行列,并且有了可以传给子孙的职衔。
堂下众将虽然低着头,但不少人都微微动容,既有羡慕,也有为陈天感到高兴的。
然而,曹太监的话并未停止。
“……另,念其功勋卓着,特赐封‘靖安伯’爵位,岁禄八百石,赐丹书铁券……”
伯爷!
竟然封爵了!
虽说大明中后期爵位不如明初值钱,但对于一个毫无背景、凭借军功起家的年轻将领来说,封爵依旧是难以想象的殊荣!
这意味着陈天从此踏入了勋贵的行列,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岁禄八百石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足以让他和家族过上优渥的生活。
当然能不能发下来是另一回事,不过这个名头倒是有了。
就连朱梅,眼中也闪过一丝惊讶,显然没想到朝廷此次如此大方。
“……荫一子为锦衣卫总旗……”
萌荫子孙!
这是对功臣极高的褒奖,意味着陈天的后代起点将远超常人。
“……赏银三千两,锦缎百匹……”
赏赐也极为丰厚。
圣旨宣读完毕,堂内一片寂静。
这封赏之重,超出了大多数人的预期。
参将实权,伯爵显爵,萌荫子孙,厚赏金银……可以说,朝廷给了陈天所能给予的几乎所有荣耀和实惠。
“臣,陈天,叩谢天恩!万岁,万岁,万万岁!”陈天压下心中的波澜,依礼谢恩。
不管这背后藏着什么,此刻他必须表现出感激涕零。
曹太监将圣旨合拢,递给陈天,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更浓了:“靖安伯,快快请起。皇恩浩荡,您如今可是咱大明最年轻的伯爷了,前途无量啊。”
“全赖皇上圣明,将士用命,末将不敢居功。”陈天起身,恭敬地接过圣旨,态度谦逊。
曹太监点点头,又道:“皇上还有口谕。”
众人刚放松的神经又绷紧了。
“皇上说,山海关虽暂安,然虏患未除,国事艰难。望尔等将士,戒骄戒躁,同心戮力,整饬武备,以卫社稷。尤以靖安伯陈天,年少有为,更当砥砺前行,勿负朕望。”
这口谕听起来是勉励,但结合曹太监和王德化的关系,总觉得话里有话。
“臣等谨记圣谕!”朱梅和陈天等人再次躬身。
宣旨仪式算是结束了。
朱梅安排宴席款待曹太监一行,但被曹太监以路途劳顿、需即刻回京复命为由婉拒了。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陈天和朱梅一眼,便带着东厂番子,在一队京营兵马的护卫下,离开了总兵府,连夜出了山海关,回京去了。
来得快,去得也快,仿佛只是为了完成宣旨这个任务。
宴席虽然没摆,但该有的庆祝不能少。
朱梅下令,将朝廷赏赐的部分酒肉分发给有功将士,关内总算有了一丝胜利后的喜庆气氛。
陈天被封靖安伯、升任参将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般传遍全军,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士兵们由衷地为他们的英雄感到高兴,陈天的威望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
然而,陈天本人,在最初的激动过后,却很快冷静下来。
他捧着那卷沉甸甸的圣旨,回到自己的新营房——作为参将,他有了更宽敞的住所。
侯三等一众老部下纷纷前来道贺,脸上洋溢着喜悦。
陈天笑着应付了几句,便以疲惫为由,让他们先去与将士们同乐。
独自一人时,他脸上的笑容渐渐敛去。
朝廷的封赏很重,重得有些反常。
他固然立下大功,但如此越级提拔,甚至封爵,在明末党争激烈、文官压制武将的大背景下,绝非易事。
这背后,恐怕不仅仅是论功行赏那么简单。
是朝廷真的急需树立一个英雄榜样来鼓舞天下兵马?
还是有人故意将他捧高,让他成为众矢之的?
或者是……某种交换或妥协的结果?
他不由得想起王德化那阴毒的眼神,以及曹太监离去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瞥。
还有那句口谕——“年少有为,更当砥砺前行,勿负朕望”。
听起来是勉励,但何尝不是一种警告和约束?
提醒他不要恃功而骄,要安分守己?
“伯爷……”
陈天喃喃自语,这个称呼让他感到一丝陌生和沉重。
爵位带来荣耀和地位,也带来了更大的责任和更复杂的漩涡。
他现在最关心的,根本不是个人的荣辱,而是如何利用这新得的身份和权力,尽快恢复山海关的防御力量,抚恤伤亡的将士,安置流离的百姓。
关墙需要修复,兵员需要补充,粮饷更是迫在眉睫的问题。
朝廷的赏赐对于个人是巨款,但对于整个山海关的恢复来说,不过是杯水车薪。
还有王德化这个心腹大患,如今他陈天地位更高,恐怕更会成为王德化的眼中钉肉中刺。
双方的斗争,将从台面下,逐渐转向半公开甚至公开。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陈天叹了口气。
这时,亲兵来报:“伯爷,大帅请您过府一叙,说有要事相商。”
朱梅这时候找他,想必也是为了这突如其来的厚重封赏,以及接下来的局面。
陈天收拾心情,站起身。
无论如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他如今已是靖安伯、山海关参将,有了更大的话语权和行动空间。
正好可以借此机会,推动他一直想做的事情。
他走出营房,看向残破的关城和远处依旧荒芜的土地,眼神逐渐坚定。
封爵萌荫是好事,但脚下的路,还得一步一个脚印地走。
真正的挑战,现在才真正开始。
当他来到总兵府书房时,朱梅屏退了左右,脸色凝重地递给他一封密信。
“这是曹太监临走前,私下塞给我的。”朱梅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看看。”
陈天接过密信,展开一看,心中顿时一沉。
信上的内容很简单,只有寥寥数语:王德化已上密奏,弹劾朱梅养寇自重、纵容部将,并暗示陈天功高盖主,恐非国家之福。朝廷中已有议论。
曹太监提醒朱梅和陈天早做准备,并透露,朝廷可能很快会派新的监军前来,接替王德化。
原以为曹太监和王德化是一伙的,没想到是他们这边的,这倒是陈天没有想到的,这大明的政局是真复杂啊!
“新的监军?”陈天抬头,看向朱梅。
朱梅苦笑一声,眼中满是疲惫和无奈:“是啊,王德化这招以退为进,高明啊。他自知在山海关已难容身,便主动请求调回京师。但这新的监军……只怕来者不善。”
陈天的心沉了下去。
王德化虽然走了,却留下了一个更棘手的局面。
新的监军,会是谁?会不会是比王德化更难缠的角色?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朱梅的亲信家将未经通报便闯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颤抖:
“大帅!伯爷!不好了!刚接到京师八百里加急……新任监军……是、是东厂提督太监高起潜的心腹,已经离京,不日即将抵达山海关!而且……随行带有兵部文书,要……要核查我军此次战役的所有斩获和兵力损耗!”
朱梅和陈天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震惊和寒意。
东厂提督的心腹?核查战功?
这哪里是来监军,分明是来找茬夺权的!
山海关,刚刚击退外虏,转眼又要陷入更凶险的内斗漩涡之中。
这大明的党争真是……真想一刀砍了他们!
陈天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
这场风暴,看来是躲不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