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寒来暑往,西湖畔的宁静岁月如同指间流沙,悄然而逝。
当江南的垂柳再度染上新绿,长安城的使者却携着大周帝国的召唤,踏破了水乡的宁静。
承志咿呀学语的童音犹在耳畔,镇国公主的车驾,已再次驶向了承载着荣耀与枷锁的权力中心——长安。
而这一次,等待她的,并非凯旋的桂冠,而是另一场隐藏在盛世华章下的、无声的惊涛骇浪。
长安城的上元灯会,火树银花,亮如白昼。
朱雀大街上,游人摩肩接踵,欢声笑语汇成一片鼎沸的海洋,仿佛要将去岁战争留下的最后一丝阴霾也彻底冲散。
舞龙灯的队伍蜿蜒如金龙出海,引得阵阵喝彩;卖糖人、花灯的小贩吆喝声此起彼伏,空气里弥漫着糖稀的甜香和爆竹燃后的硝烟气,构成一派太平盛世的鲜活画卷。
镇国公主萧阿璃,身着一袭藕荷色暗纹锦缎常服,外罩一件雪白的狐裘,并未乘坐彰显身份的銮驾,而是与夫君文国公柳彦舟并肩漫步于熙攘人流中。
她的小腹已高高隆起,孕相明显,行动间带着特有的迟缓与谨慎。
柳彦舟一手稳稳抱着三岁的儿子萧承志,另一只手则始终虚扶在阿璃身侧,为她隔开拥挤的人潮。
小承志被眼前的流光溢彩迷住了,乌溜溜的大眼睛瞪得滚圆,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学语:“爹爹,灯!好亮!娘亲,看,大鱼鱼!”他指着一条巨大的鲤鱼灯,咯咯直笑,粉嫩的脸颊在灯光下晕出健康的光泽。
阿璃侧首,替儿子拢了拢缀着毛球的兜帽,唇角漾开一抹温柔而满足的笑意。
这市井的烟火气,家人的陪伴,是她历经生死烽火后,最觉珍贵的安宁。
她轻轻“嗯”了一声,指尖拂过承志温热的小手,心中一片柔软。
柳彦舟的目光掠过妻儿,最终落在阿璃隐在狐裘下的腹部,眼中是化不开的担忧与柔情。
他低声道:“走了有一阵了,前面有处茶楼,可要上去歇歇脚?临街的雅座,也能看灯。”
“好。”阿璃从善如流。
她确实有些累了,不仅是身体,心也累。
连日的庆典、觐见、安抚功臣,虽不及战场厮杀惨烈,却同样耗费心神。
走在通往茶楼的侧街,人流稍缓。
阿璃的目光掠过两旁悬挂的各式花灯,那些象征吉祥的鱼、鹿、仙鹤图案,在她眼中却仿佛化作了黑风口盘旋的秃鹫、万魂窟扭曲的影子。
一阵风吹过,檐角风铃轻响,在她听来,竟似远方战场上的箭矢破空之声。
她下意识地握紧了柳彦舟的手。
“怎么了?”柳彦舟敏锐地察觉到她的异样。
“没什么,”阿璃轻轻摇头,声音有些飘忽,“只是觉得,这满城灯火,万家欢笑,太珍贵,也太脆弱。彦舟,你说我们当年在尸山血海里拼杀,为的是不是就是这样的景象?”
“是。”柳彦舟的回答斩钉截铁,他看向那些嬉戏的孩童,“为的就是让这样的孩子,不必再听到战鼓和哀嚎。”
阿璃的目光落在怀中承志天真无邪的脸上,心中涌起一股暖流,但随即又被更大的忧虑淹没:“可守护这和平,似乎比赢得战争更难。战争时,敌我分明,刀剑说话便可。如今,敌人在暗处,在人心深处。有时我甚至觉得,这太平盛世的每一刻安宁,都是用更精细、更无形的代价换来的。”
她这段话,既是对当前局势的感悟,也是对“战争与和平”代价的深层思考。
和平并非战争的终点,而是另一种形式的“战场”。
柳彦舟沉默片刻,将她微凉的手握得更紧:“所以,我们才更不能松懈。无论是明刀明枪,还是暗流涌动,守护的初心不变便是。”
就在他们欲转向茶楼时,阿璃的目光被街角一个不起眼的摊位吸引。
那是一个售卖旧书、词笺的摊子,摊主是位须发皆白、衣衫褴褛的老者,与周遭的热闹格格不入。
他不吆喝,只低头默默整理着泛黄的纸页,昏花的老眼偶尔抬起,扫过过往行人,眼神浑浊却似藏着锐利。
阿璃信步走近,并非想买什么,只是一种直觉。
她的指尖拂过一摞摞旧纸,最终停留在一页墨迹尤新的词笺上。
上面的字迹潦草狂乱,却力透纸背:“功成万骨枯,名就杯弓藏。莫道长安好,高处不胜寒。”
字字如冰锥,刺破周遭温暖的假象,直抵阿璃心口。
她执掌权柄,深知“杯弓蛇影”的朝堂险恶。
这三年来,她刻意淡化影响,交出兵权,但以张猛、李明月为首的北境边军燕云骑系势力已然尾大不掉,是皇帝周显心中一根刺,更是某些人攻讦的靶子。
这词,像是一记精准的警钟。
“老丈,此词何解?”阿璃拿起词笺,声音平和,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仪。
老者抬头,浑浊的眼睛扫过阿璃与她身后气度不凡的柳彦舟,并无寻常百姓的惧色,只沙哑道:“夫人觉得是何解,便是何解。词由心生,境由心造。老夫不过是替人誊写,混口饭吃罢了。”
言罢,复又低头,摆弄手中的一方旧砚,那砚台边缘,似乎刻着一个极模糊的、类似鹰隼的印记,一闪而过。
柳彦舟也看到了词句,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上前一步,将阿璃稍稍护在身后,温言道:“内子随口一问,老丈莫怪。”
他放下一块碎银,拿起那页词笺,“这词,我们买了。”
老者不再言语,收起银钱,如同入定的老僧。
就在此时,一名身着宫中内侍服色的人匆匆寻来,挤过人群,在柳彦舟耳边低语几句。
柳彦舟脸色微微一变,转向阿璃,声音压得更低:“阿璃,宫中急报,陛下晚膳后突发头晕,呕逆不止,太医正在诊治,皇后请我们得空即刻入宫一趟。”
阿璃的心猛地一沉。
皇帝周显年轻,但三年前宫变与连番战事耗尽心神,龙体一直欠安,全仗柳彦舟妙手回春。
此刻病发,时机微妙。
她脑海中瞬间闪过那页词笺——“高处不胜寒”。
“备车,即刻入宫。”阿璃果断下令,脸上的温情瞬间被凝重取代。
家庭的温馨被骤然打破,政治的阴云已悄然笼罩。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卖词老者的摊位,人影已没入灯火阑珊处,仿佛从未出现。
而那纸词笺的寒意,却已如附骨之疽,悄然渗入这上元夜的暖风之中。
承志似乎感受到父母情绪的变化,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小声嘟囔:“娘亲,冷……”
柳彦舟将儿子抱紧些,用披风裹住,与阿璃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华灯之下,危机已露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