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两只奉命救护的雨燕尽数离府,李崇紧绷的肩背才微微放松,暗中松了口气的瞬间,空荡感却悄然漫上心头。
他转身凝视着这间朝夕相处的书房,指尖不自觉地拂过案上冰凉的瓷盏。
这里的一器一物,都藏着他与红妆十六年来的细碎时光:春日共研的墨香、秋夜同翻的书卷、偶有争执时落在桌角的帕子……往事如潮般涌来,历历在目,却又带着一丝时光沉淀的轻愁。
十六年前,镇北王萧策牺牲消息传来后。
武宁节度使府内,烛火摇曳。
李崇手中捏着一封刚从京都加急送来的密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密报上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刺得他心神俱震。
镇北王萧策,北境的守护神,被沈从安构陷,为护遗孤和燕云十六骑转移,战死于京都。
“砰!”李崇一拳砸在沉香木书案上,案角应声而裂。
他胸腔剧烈起伏,眼中情绪复杂难辨。
有对英雄末路的悲愤,有对沈从安手段狠毒的惊惧,但更深处的,是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隐秘的悸动。
那个如同皓月当空、让他始终自惭形秽的男人,终于……消失了。
然而,这悸动瞬间被更大的忧虑淹没。
“红妆……”他几乎立刻想到了那个清冷倔强的女子,她是燕云十八骑的女斥候,此刻她生死未卜。
萧策之死,对她而言,不啻晴天霹雳。
更重要的是,沈从安既已对萧策下手,绝不会放过其旧部和……那个传闻中的遗孤!
“报!”亲卫统领李忠疾步而入,脸色凝重,“大人,刚收到城外暗桩急报,一队约五十人的黑甲卫(沈从安嫡系秘密部队)正秘密潜入武宁地界,行动诡秘,目标不明,但行进方向似乎指向城西的破庙。”
城西的破庙!正是红妆和赵烈、陈婆他们目前的隐秘落脚点!
李崇瞳孔骤缩。沈从安的动作太快了!
他瞬间明了,黑甲卫定是冲着红妆而来,要么擒杀,要么顺藤摸瓜找到遗孤。
“绝不能让他们得手!”一个念头如同闪电劈入脑海。
保护红妆,不仅仅出于他对她那难以启齿的倾慕,更因为,保护镇北王遗留的血脉和力量,就是守护北境未来的希望!
他李崇虽依附沈从安(父母被挟持)以求自保和发展,但内心深处,对萧策守护北境的功业有着一份难以磨灭的敬重,他绝不能坐视北境的脊梁被彻底打断!
自古忠孝两难全!只要救得巧妙,不暴露救兵身份,相信沈从安也抓不住把柄。
李崇一咬牙,“李忠!”李崇的声音瞬间冷静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末将在!”
“立刻带你最精锐的人手,换上夜行衣,分三路:一路立刻前往城西破庙方向,不惜一切代价,抢在黑甲卫之前,将红妆姑娘‘请’出来,若遇抵抗……以她的安全为第一要务!另两路在黑甲卫必经之路制造混乱,拖延时间,动静闹大些,但不可暴露身份!”
“是!”
“李勇!”
“末将在!”
“你带人立刻清理节度使府西苑,将所有闲杂人等清空,布置为……新房。对外放出风声,就说本官即将纳一房妾室。”
李勇一愣,但不敢多问:“是!”
李崇目光深沉。
他知道,单纯的藏匿无法长久避开沈从安的耳目。
唯有将红妆置于自己羽翼之下,给予一个“合理”的身份,才能最大程度地保护她。
而这个身份,没有比“武宁节度使夫人”更合适的了。这既能隔绝外界探查,也能利用自己的势力为她提供庇护。
虽然手段近乎“强娶”,但这是当前形势下,他能想到的最快、最有效的办法。
半个时辰后,脸色苍白、浑身是伤,眼神却依旧锐利的红妆被“请”到了李崇的书房。
她显然刚经历了一场恶战,衣角沾着血迹,发丝微乱,但脊背挺得笔直,看向李崇的目光充满了警惕和敌意。
“李大人,这是何意?”她的声音冰冷,手悄然按向腰间隐藏的短刃。
李崇挥退左右,书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他看着她,目光复杂,包含了怜惜、决绝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他没有绕圈子,直接将那份关于萧策死讯的密报和黑甲卫动向的简报推到她面前。
红妆的目光扫过密报,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瞬间惨白如纸,但她死死咬住下唇,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只有那双瞬间盈满巨大悲痛和仇恨的眼睛,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红妆姑娘,”李崇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局势已危如累卵。沈从安不会放过你和任何与镇北王有关的人。黑甲卫已至武宁,目标就是你。单纯的躲藏,绝非长久之计。也逃不远,镇北王夫妇业已捐躯,你不想看到他们唯一的血脉遗孤再遭劫难吧?”
红妆猛地抬头,眼神如刀:“所以李大人是要拿我去向沈从安请功吗?”她深知李崇与沈从安表面上的从属关系。
李崇苦笑一声:“若真要如此,我又何必派人从黑甲卫手中抢你回来?”
他上前一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要你活着。不仅是你,还有镇北王留下的血脉(他知道红妆在保护阿璃)。唯有活着,才有将来。”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带着一丝不容拒绝的强硬,却也隐含着一丝恳求:“留在武宁,留在我身边。做我的夫人。这是目前唯一能让你,让你守护的人,安全留在武宁,并获得庇护的身份。”
红妆瞳孔一震,断然拒绝:“不可能!我红妆此生唯有镇北王一位主公!岂能……”
“这不是背叛!”李崇打断她,语气急切,“这是权宜之计!是蛰伏!我需要一个‘夫人’来稳定后方势力,而你需要节度使夫人的身份作为最好的掩护。沈从安的手再长,暂时也伸不进我李崇的后宅。唯有如此,你才能安全,才能有机会联络旧部,才能……等待将来。”
他看着她眼中剧烈的挣扎,继续加重筹码:“我知道少主的存在(他通过情报网有所猜测,并在此刻点明以显示诚意和决心)。我可以向你发誓,只要我李崇在位一日,必倾尽全力,护你和少主周全。武宁的资源,你可暗中调用,用以联络燕云旧部。这是我所能提供的最大庇护,也是……唯一的选择。”
红妆沉默了。
她看着李崇,这个男人眼神中的急切、算计、以及那份清晰可见的痴迷和承诺交织在一起。
她深知眼前局势的险恶,黑甲卫的追杀绝非儿戏。
她个人的生死不足惜,但阿璃的安危重于一切。
李崇的方案,虽然是趁人之危,但确实是目前最具操作性的保护策略。
为了少主,她个人的名节和情感,都可以牺牲。
漫长的沉默后,她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冰冷的决然:“好。我答应你。但请李大人记住今日的誓言。若你有负所托,我红妆纵使化作厉鬼,也绝不放过你!”
李崇心中一块巨石落地,涌起巨大的喜悦,却也伴随着深深的苦涩。
他知道,他得到的是她的人,却永远得不到她那颗早已随萧策而去的心。
“我李崇,对天起誓……”
书房内,李崇从十六年前的回忆中抽离思绪,手指依然摩挲着那半块冰冷的“燕云”令牌。
十六年了。
他遵守了誓言,给了红妆尊荣和庇护,也暗中默许甚至协助了她与燕云旧部赵烈等人的有限联系。
他以为日久能生情,以为能慢慢融化她心中的坚冰。
可他终究还是输了,输给了那个早已逝去的英雄,输给了红妆心中那份从未熄灭的忠诚与信念。
如今,她终究还是选择了离开,去奔赴她的使命,去守护她的少主,去回归她的燕云。
心痛如绞,但他并不意外。
甚至,在最初的震怒过后,他竟然感到一丝释然。
她终于不必再困于这节度使府的牢笼,不必再对他强颜欢笑。
她本该是翱翔于北境苍穹的雨燕。
而他,李崇,武宁节度使,十六年前选择了以“逼嫁”的方式守护她(和北境的希望),十六年后,他做出了同样的选择——派出亲卫,暗中护送,倾力相护。
他对萧策,敬妒交加;对红妆,爱而不得;对北境,则有一份深埋于权力算计之下的责任。
正是这复杂的情感,驱动了他十六年前的那场部署,也决定了十六年后的今天,他依然选择站在他们身后,成为那道黑暗中的屏障。
“红妆,阿璃……燕云十八骑……”他望着北方,低声自语,“你们只管向前,去夺回你们应得的一切。这南方的威胁,我李崇,替你们挡着。”
他转身,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深沉,开始部署如何更好地利用武宁的势力,牵制沈从安可能派往北境的更多力量。
他的“忠”,早已在十六年前那个夜晚,做出了属于自己的选择。
李崇踱步至窗前,夜色中的武宁城灯火零星,一如他纷乱的心绪。
他摊开手掌,那半块“燕云”令牌的纹路硌在掌心。
他想起父亲,一个同样夹在忠君与良知间的武官,最终郁郁而终。
“忠君……若君是昏君,若忠是愚忠,那守护脚下这片土地和其上百姓的‘义’,又该置于何地?”这个念头惊得他心中一颤,却又如野草般疯长。
“我李崇此生,或许做不成流芳百世的忠臣,但求问心无愧,护住这北境的一线生机。红妆,若你将来知晓一切,是会恨我,还是……能有一丝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