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鞭带起的风声擦着秦观的鼻尖过去时,顾楠妤已经到了那庄丁身后。她的动作没有半分犹豫,甚至比平日给病人扎针时更稳——手腕翻转,银针精准地从对方后颈第三根脊椎缝里扎了进去,深度分毫不差。
那庄丁的钢鞭刚要第二次扬起,整个人突然僵住了。他保持着举鞭的姿势,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片刻后,他直挺挺地往前倒下去,脸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再也没动过。
而顾楠妤还保持着扎针的姿势。
晚风卷着血腥味吹过来,她才像是突然惊醒,猛地缩回手。那根银针从她颤抖的指尖滑落,“叮”地掉在地上,在月光下闪了一下,像滴凝固的血。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能分辨出百种脉象,能在方寸之间施针救人,此刻却在剧烈地发抖。指腹上似乎还残留着针尾冰凉的触感,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死亡的僵硬。
“楠妤?”秦观扶住她的胳膊,声音里带着后怕,“你没事吧?”
顾楠妤没听见。她的视线死死盯着地上的尸体,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猛地捂住嘴,转身就想呕,却只吐出几口酸水。
方才那一瞬间,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秦观出事。可现在,那个念头褪去后,留下的是一片空茫的恐惧。
她杀了人。
不是解剖病死的牲畜,不是处理外伤时见惯的血,是亲手终结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那庄丁倒下去的瞬间,她甚至清晰地感觉到,那根银针穿透皮肉时,针尖触到的、属于生命的最后一丝搏动,然后迅速归于沉寂。
“他……他死了?”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司锦年这边也结束了对手,也杀了顾仙儿,捂着胸口走过来,看了眼地上的尸体,又看向顾楠妤,眼神复杂:“是他先下死手的,楠妤,我们每个人迟早都会经历这件事的。”
顾楠妤没接话。她的目光还粘在那具尸体上,脸色白得像纸,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她突然蹲下身,想去捡那根掉在地上的银针,手指刚要碰到,却像被火烫了一样缩回来,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
不是哭,是生理性的颤抖。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晕开一小片湿痕。她想抬手擦,却发现双手抖得根本抬不起来,只能任由眼泪模糊视线。
“楠妤,别怕,你很棒,保护了秦观。”司锦年蹲下来,轻轻握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快得像要炸开,指尖冰凉,带着冷汗。
顾楠妤猛地抬头看他,眼里全是茫然和无措,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我……我手上沾了血。”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音。那不是恐惧于眼前的暴力,而是恐惧于自己——那个一向以救死扶伤为信条的自己,竟然能那样干脆利落地夺走一条命。
远处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已是三更天。
院墙外突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还有人在喊:“官府的人来了!”
秦观低骂一声,草,早干嘛去了,
“我……我没事。”她哑着嗓子说,却不敢再看任何人的眼睛。
官府的人越来越近,火把的光已经照亮了半边院墙。
司锦年不再犹豫,一把将顾楠妤拉到身后,对秦观道:“走侧门!”
三人刚拐进旁边的夹道,就听到前院传来官差的呵斥声和庄丁的哭喊。
苏清辞被沈砚拉着往前走,脚步虚浮。她总觉得身后那具尸体在盯着自己,那双圆睁的眼睛里,全是她亲手种下的寒意。
她的手还在抖。
这双手,今天第一次救了人,也第一次……杀了人。
夜晚的草坪上沾着夜露,湿冷的寒气透过薄薄的裙裾渗进骨头里。沈念安就那么随意地坐在青石板上,裙摆揉出褶皱,沾了些草屑也浑然不觉。
天边悬着轮残月,清辉漫过琉璃瓦,淌过汉白玉栏杆,最后落在她脸上。她睫毛垂着,像沾了霜的蝶翼,一动不动,只有偶尔微颤的肩头,泄露出几分撑不住的茫然。大家都有事要做,只有她因为不想做那事,只能等着他们,他们的进度已经完成大半了吧!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地上凉。”
低沉的嗓音自身后传来,没有怒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像初秋的风,裹着些微凛冽的寒意。
沈念安浑身一僵,像是被无形的线扯了扯,才缓缓回头。御宸乾就站在三步外,玄色龙袍的下摆扫过草尖,带起细碎的声响。他没戴冠冕,长发用玉簪松松束着,月光落在他眉眼间,勾勒出深刻的轮廓,那双看惯了朝堂风云的眼睛,此刻正落在她身上,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沉凝。
他怎么来了?不是应该在皇宫吗?
沈念安动了动唇,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最终只是低下头,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石板缝里的青苔,她不想让他看到他教的人好没用啊!
御宸乾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周遭的虫鸣似乎都低了下去,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的张力。他是天子,习惯了发号施令,习惯了所有人仰他鼻息,此刻却没有用那套帝王的规矩来逼她。
过了片刻,他才缓步走近,在她面前站定。玄色衣袍的阴影覆下来,遮住了她头顶的月光。
“朕问你,怎么了。”
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上位者的从容,仿佛无论她有什么天大的烦恼,在他这里都能被轻轻拂去。他没蹲下身,也没伸手扶她,只是微微垂眸看着她,那目光里有审视,有探究,更有一丝藏得极深的……关切。
沈念安的鼻尖突然一酸,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她赶紧别过脸,望着那轮残月,声音带着哭腔,又硬撑着不肯示弱:“没什么……就是觉得,月亮有点冷。”
说完自己都觉得荒唐,哪有人说月亮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