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又一次坐上了这趟熟悉的火车。从北京到他们的老家,将近四个小时的路程。整整一百四十一天了,奔波于多个医院,现如今辉子躺在老家的中医推拿康复科,一直处于浅昏迷状态。
车厢里人很多,女儿小雨给买了过道的坐票,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已经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先是高楼林立的城市,然后是开阔的田野,最后是渐渐熟悉的家乡风光。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翻到最新的一页。这是她给辉子准备的聊天记录,记录着每天发生在北京的大小事。辉子出事前总说,等退休了要把这些年的见闻都写下来。现在,这个心愿由小雪来替他完成。
楼下玉兰花早已凋谢了小雪写道,你总说那棵树比你年纪还大,还记得吗?去年这时候,你还站在树下说要摘玉兰花给女儿做饼。笔尖在纸上轻轻划过,每一个字都像是说给辉子听的悄悄话。
火车平稳地运行着,小雪望着窗外,想起了出事的那天。7月11日,辉子说要去研发项目上去看看,晚上回来给她带最爱吃的糖炒栗子。可那袋栗子终究没有等到它的主人。辉子部门LN弄错了一个项目,损失巨大,辉子大夏天去南方工地上恶劣环境,再加上近期工作压力大没有休息,得了脑干脑梗,从此再也没能和她说过一句话。
小雪摸了摸口袋里的mp3播放器,里面录满了她给辉子讲的故事和唱的歌曲。医生说,昏迷中的病人也能听见外界的声音,这也许能帮助他恢复意识。于是小雪每天都会录一段话,有时候是朗读辉子最爱看的小说,有时候是哼唱他们年轻时的歌。
火车经过一片杨树林,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小雪想起年轻时候,她和辉子就是在这片树林里认识的。那时她才高中毕业,辉子爬到树上帮她捡风筝,结果自己的裤子被树枝刮了个大口子。想到这里,小雪不禁莞尔。
乘务员推着小车经过,小雪要了一杯温水。她看了眼时间,再过半小时就该到站了。她从手提袋里取出一个保温盒,里面装着辉子最爱吃的松仁小肚和熏鸡,虽然辉子现在还只能通过鼻饲管进食,但小雪总觉得,食物的香味或许能唤醒他的某些记忆。
火车缓缓减速,熟悉的站台出现在眼前。小雪收拾好东西,把笔记本和mp3播放器仔细放回包里。走出车厢时,星光灿烂洒在身上,寒意袭人。
康复医院离火车站不远,打车三十分钟就到了康复医院。
小雪推开病房门时,护工正在给辉子翻身拍背的例行护理。看到病床上的辉子闭着眼睛,神态安详,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那根维持生命的鼻饲管提醒着人们,这一觉已经睡得太久太久。
今天怎么样?小雪轻声问护工。
情况和昨天差不多。护工大哥温和地回答,早上做康复训练时,他的手指好像动了一下。
小雪的心微微一跳。虽然医生说过这可能只是无意识的神经反射,但每次听到这样的消息,她还是会忍不住抱有希望。她从包里拿出湿毛巾,细心地给辉子擦脸、擦手,就像他以前下班回家时那样。
今天北京的天气特别好,小雪一边擦一边说,你养的那几盆月季都开花了,红色的那盆特别漂亮。她顿了顿,似乎在等一个永远都不会有的回应,然后继续手上的动作。
擦洗完,小雪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打开保温盒。我做了排骨,是你最爱吃的那种。她把饭盒凑近辉子的鼻子,闻到了吗?还是原来的味道。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小雪拿出mp3播放器,把耳机轻轻塞进辉子的耳朵里。今天我给你录了一段《水浒传》,你最喜欢的鲁智深倒拔垂杨柳那段。
播放器里传出小雪绘声绘色的朗读声。她看着辉子的脸,期待能看到一丝反应——哪怕是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也好。但辉子依然平静地躺着,仿佛沉浸在一个无人能及的梦境里。
朗读结束后,小雪开始念笔记本上的内容。她说起邻居家的猫生了小猫,说起画室夫妻问起辉子的近况,说起北京这几天突然大风降温......这些琐碎的日常,构成了她带给辉子的整个世界。
夜深了,小雪该回老家的一楼里了。她收拾好东西,回家用洗衣机洗,然后甩干。明天我再来看你,她柔声说,你要好好的。走出病房前,她回头望了一眼。辉子脸上红扑扑的,温柔的室内灯光,给辉子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温柔的金色。
小雪继续在笔记本上写着:今天护工说你的手指动了,我相信你迟早会醒来的。记得我们结婚时你说过,要陪我一辈子的。这个承诺,你可一定要兑现啊。
出租车载着她驶向老家的家,驶向那个没有辉子却处处都是辉子痕迹的家。
141天了,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当她推开病房门时,会看到辉子对她说:你来了。
车窗外,夜幕渐渐降临,点点灯火在远方闪烁。小雪靠在座椅上,闭上酸涩的眼睛。这一天天的奔波确实令人疲惫,但只要想到辉子可能正在一点点好转,她就觉得一切都值得。
十几分钟就到家了,那到家时也已是深夜。推开门,猫咪狼嚎般窜过来,在小雪身上乱蹭……
沙发上还放着辉子出事前常盖的那条毛毯,茶几上摆着他们去年在颐和园拍的照片。照片里的辉子笑得特别开心,一只手搂着小雪,另一只手比着胜利的手势。
小雪开火,下了点画面,开始准备第二天的录音。今天她想给辉子念他们恋爱时往来的情书。从床底的木箱里,她翻出一个泛黄的铁盒子,里面整整齐齐地放着几十封信。这些都是上世纪九十年代,辉子在上大学时写给她的。
亲爱的小雪,她翻开第一封信,轻声念着,这里的冬天特别冷,但我一想到你,心里就暖暖的...信纸已经有些发黄,字迹却依然清晰。那时候没有手机,信件要一个星期才能寄到。每次收到辉子的信,小雪都要反复读上好几遍。
录音时,小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她知道辉子最喜欢听她朗读,说她的声音像春天的溪水,清澈又温柔。录完一封信,她会停顿一下,像是给辉子留出回味的时间。
第二天清晨,小雪照例早早起床。她先去阳台给辉子养的花浇水,这些月季和茉莉被照顾得很好,叶片翠绿,花苞饱满。辉子总说,养花如养心,要耐心等待它们绽放的那一刻。
今天的火车上人稍多一些,有几个背着画板的学生,可能是去写生的。小雪坐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们热烈地讨论着光影和构图,不禁想起了年轻时的辉子。那时候女儿小雨也在学画画,小雨一直想给小雪画一幅肖像。小雨可惜后来学习太忙,这个愿望一直没能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