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子昏迷的第47天,窗外的梧桐树开始飘落第一片黄叶。小雪把病房的窗帘拉开一条缝,让九月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辉子苍白的脸上。她轻轻握住丈夫的手,那双手曾经能修好家里所有坏掉的电器,现在却像初冬的树枝般脆弱。
床头柜上的保温杯里泡着菊花茶,这是辉子最爱喝的。小雪每周都会换新鲜的花苞,仿佛这样就能等到他醒来时喝上第一口。护士小张推着药车进来,看见小雪正在给辉子按摩小腿。今天血压很稳定呢。小张把点滴速度调慢了些,您要不要去楼下花园走走?
小雪摇摇头,从抽屉里取出梳子。她每天都要给辉子梳三次头,生怕他醒来时发现自己的头发打结。梳齿划过发丝的声音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清晰,像是某种温柔的计时器。梳到后脑勺那道手术疤痕时,小雪的动作总会不自觉地放得更轻。
下午三点,主治医生带着实习生来查房。听诊器贴在辉子胸前时,小雪盯着监护仪上跳动的绿色数字。脑部水肿消了很多。医生翻着检查报告,现在就看他自己什么时候愿意醒来了。实习生好奇地问为什么会用这个词,医生笑了笑说:昏迷就像一场漫长的谈判,病人和身体在商量醒来的条件。
傍晚时分,夕阳把整个病房染成蜜糖色。小雪打开手机播放列表,里面都是辉子收藏的老歌。当《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旋律响起时,她看见丈夫的食指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小雪屏住呼吸凑近,那根手指又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的颤动只是光影制造的幻觉。
走廊传来餐车推过的声音,小雪这才想起还没吃晚饭。她从保温袋里拿出两个饭盒,一个是给辉子准备的流食,一个是自己随便对付的炒饭。给辉子喂食时,她像往常一样轻声说着今天小区里的趣事:302室新养了只会说话的八哥,物业终于来修好了漏水的天台,巷口那家早餐铺重新开张了......
夜深了,小雪拧亮床头的小夜灯。她翻开日记本,这是辉子出车祸后她养成的习惯。今天写的是:今天给你刮胡子时,发现下巴上有颗痣变淡了。记得你说过这是奶奶留给你的记号,所以我特意没有刮到那里。窗台上的绿萝长出第七片新叶了,等你醒来给它取个名字吧。
写完最后一个句号,小雪把日记本塞到辉子枕头下面。她俯身在他耳边说了晚安,就像过去十二年里的每一个夜晚。监护仪的波纹在黑暗中规律地闪烁,像夜空里不肯入睡的星星。
半夜里,小雪被一阵细微的响动惊醒。她睁开眼,看见辉子的右手正轻轻抓着床单。监护仪上的波纹变得急促起来,她连忙按下呼叫铃。值班医生赶来时,辉子的眼皮正在剧烈颤动,像蝴蝶挣扎着要破茧而出。
辉子?能听见我说话吗?小雪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她看见丈夫的睫毛上沾着泪珠,在晨光中闪闪发亮。医生用小手电检查瞳孔时,那双闭了47天的眼睛突然睁开了。辉子的目光茫然地扫过天花板,最后落在小雪脸上,嘴唇蠕动着却发不出声音。
小雪把脸贴在他手心里,感受到他指尖传来的微弱力道。医生笑着说这是个奇迹,但小雪知道,这是47天里积攒的每一个晚安终于有了回音。窗外的梧桐叶飘落在窗台上,和晨光一起温柔地注视着这个重逢的早晨。
康复训练的第一天,辉子像个孩子一样重新学习握勺子。小雪拉着他的手,帮他把粥送到嘴边。粥渍沾在嘴角时,她用手指轻轻擦掉,这个动作让辉子突然笑起来——那是出事以来第一个完整的笑容。阳光透过百叶窗在他们身上投下斑马纹般的光影,仿佛时光也被这笑容熨平了褶皱。
语言治疗师来教发声练习时,辉子总偷偷去够小雪的水杯。他总说医院的消毒水味太重,只有小雪泡的菊花茶才能让他想起家的味道。有天小雪去打开水,回来发现辉子正用颤抖的手在日记本上画着什么。凑近看是个歪歪扭扭的太阳,下面写着两个字,墨水被泪水晕开了一小片。
当辉子能扶着栏杆走三步的那天,小雪推着轮椅带他去楼下看那棵梧桐。金黄的叶子落在他肩头,他结结巴巴地说要留着做书签。秋风掀起小雪的围巾时,辉子突然站住不动了。他慢慢抬起手,把一片落叶别在她耳后,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什么易碎的宝物。
康复的日子像梧桐叶一样一片片翻过。小雪每天清晨都会扶着辉子沿着病房走廊练习走路,他的脚步从蹒跚到稳健,像婴儿重新认识这个世界。有天经过护士站时,辉子突然停下来,指着墙上的日历说:小雪,我们回家吧。
收拾行李那天,小雪发现辉子偷偷把病历本藏进了包里。她装作没看见,知道他需要带着这段记忆继续前行。窗台上的绿萝已经长得垂到了地上,辉子小心地把它盘好,说要带回阳台上养着。临走前,他坚持要自己推轮椅,结果在电梯口被门槛绊了一下,小雪赶紧扶住他,两人笑作一团。
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辉子执意要下厨。他站在厨房里手足无措,忘了油盐放在哪里。小雪从背后环住他的腰,把下巴搁在他肩膀上,带着他的手去够调味罐。炒糊的青菜和咸得过头的汤,他们却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洗碗时辉子的手还在发抖,泡沫溅得到处都是,小雪就着满手的洗洁精泡泡,在他手心里画了个小小的爱心。
深秋的周末,他们终于去了巷口那家重新开张的早餐铺。老板娘认出辉子,特意多给了一碟腌萝卜。热豆浆的雾气里,辉子努力用还不灵活的右手给小雪剥茶叶蛋,蛋白剥得坑坑洼洼的。小雪低头喝着他推到面前的豆浆,突然尝到一滴咸味,才发现自己的眼泪不知什么时候掉进了碗里。
初雪飘落的那天早晨,辉子把一片晒干的梧桐叶夹进了相册里。照片上是他们上周在康复中心拍的合影,他穿着小雪织的驼色毛衣,领口还有点歪。现在他每天都要对着镜子练习系围巾,虽然手指还不够灵活,但已经能给小雪系出漂亮的蝴蝶结了。窗外,今年的第一场雪轻轻覆盖了整个世界,像给所有的伤痛都盖上了一床柔软的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