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收到市精神卫生中心的录用通知时,内心是复杂的。作为刚毕业的心理学硕士,能进入这家知名的专科医院本是好事,但分配的科室却让他有些发怵——。那是医院最深处一栋独立的旧楼,专门收治重度、且有暴力倾向的精神障碍患者,在医院内部,它有个更隐晦的称呼——“狂躁楼”。
报道那天,是个阴沉的梅雨天。远离主院区,被一圈高大的水杉树环绕,红砖外墙爬满了潮湿的藤蔓,透着一股与时代脱节的陈旧与压抑。推开沉重的铁门,内部光线昏暗,消毒水的气味浓烈到刺鼻,混杂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书籍和身体排泄物混合的沉闷气息。
护士长是位姓秦的中年女人,脸色严肃,眼袋很深,像是长期缺乏睡眠。她简单地交代了注意事项,语气刻板而疲惫:“小陈,这里和普通病房不一样。第一条,也是最重要的一条,绝对服从值班安排,尤其是夜班,不得私自调换或找人顶替。第二条,晚上十点后,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不得进入东侧走廊尽头的307病房。第三条,如果听到任何异常声响,比如哭声、笑声,或者……别的什么,只要不是病人明确呼救,不要深究,更不要独自前往查看。记录,然后交给白班处理。”
陈默一一记下,心里却有些嘀咕。这些规矩听起来有些古怪,但他只当是管理特殊病人的特殊要求。
他被安排跟着一位叫老刘的护工熟悉环境。老刘在医院干了快二十年,话不多,沉默寡言。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破旧,墙皮剥落,绿色的墙裙布满污渍,走廊又长又深,两侧是一扇扇紧闭的、带有观察窗的厚重铁门。空气里除了消毒水,似乎还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冰冷的铁锈味。
走到东侧走廊尽头,老刘指了指那扇与其他无异,但门牌号“307”格外斑驳的病房门,压低声音说:“记住护士长的话,晚上别靠近这儿。”
“为什么?里面住着谁?”陈默好奇地问。
老刘摇摇头,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一个老病人了,很久了……别问那么多,记住规矩就行。”
接下来的几天,陈默努力适应着高强度且压抑的工作。这里的病人情况确实严重,躁狂发作时有攻击性,抑郁者则眼神空洞如同人偶。他必须时刻保持警惕。白班尚且如此,想到即将到来的独立夜班,他心中不免忐忑。
第一次独立值夜班,是在一周后。夜幕降临,仿佛与世隔绝,白天的喧嚣沉寂下来,只剩下走廊里惨白的节能灯发出的微弱嗡鸣,以及不知从哪个病房传来的、时而压抑时而尖锐的呓语或哭泣。
陈默坐在护士站,翻阅着病历,努力忽略那些钻进耳朵的诡异声响。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临近午夜,一阵奇怪的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声音……像是有人在唱歌。调子很古怪,断断续续,不成曲调,嗓音沙哑低沉,分辨不出男女。歌声来自走廊深处,似乎……就是东侧的方向!
陈默的心提了起来。他想起了护士长的警告。他强迫自己低头,不去理会。
但歌声持续着,时高时低,像幽灵般在空旷的走廊里飘荡,带着一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魔力。更让他不安的是,他隐约觉得,那歌声的调子,似乎在哪里听过,一种模糊的熟悉感,勾起了心底一丝莫名的寒意。
他站起身,在护士站里烦躁地踱步。职责感和好奇心与规章警告激烈斗争。最终,职业本能占了上风——万一是有病人出现异常呢?他拿起手电筒和对讲机,决定过去看一眼,就远远地看一眼。
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被无限放大。越往东侧走,空气似乎越冰冷,那股铁锈味也越发明显。歌声越来越清晰,正是从307病房的方向传来!
他放轻脚步,靠近307病房。透过门上的观察窗,里面一片漆黑,只能隐约看到病床的轮廓。歌声似乎就是从里面传出的。他深吸一口气,将眼睛凑近观察窗,同时按亮了手电筒,光柱射入黑暗——
歌声戛然而止!
病房里空无一人!床铺整齐,根本不像有人的样子!
陈默的后颈瞬间冒出一层冷汗。怎么回事?他明明听到歌声是从这里传出的!
就在他惊疑不定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在光柱扫过病房墙壁的瞬间,那斑驳的墙面上,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串模糊的、用某种深色液体书写的数字——“4”。
他猛地将手电光打回那片墙壁——墙面空空如也,只有岁月留下的污渍。
是眼花了吗?还是……
他不敢再多待,匆匆返回护士站,心脏狂跳不止。那一晚剩下的时间,他再也没听到任何歌声,但一种无形的、冰冷的恐惧感,已经如同蛛网般将他缠绕。
第二天,他向老刘提起了夜里的歌声和空无一人的307,以及墙上可能存在的数字。老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你……你听到歌声了?还……还看到了数字?”
陈默点头。
老刘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大得惊人,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听着,小子!忘了你看到的!千万别再在晚上靠近307!那……那不是普通的病人!那是……是‘轮回’!”
“轮回?什么意思?”陈默追问。
但老刘却像是触犯了某种禁忌,猛地松开手,连连摇头,再也不肯多说一个字。
“轮回”这个词,像一颗种子,在陈默心里生根发芽。他开始有意无意地调查。他翻找旧的病历档案,但关于307病房的记录少得可怜,且年代久远,语焉不详。他只查到一个名字——李秀兰,女,入院时间距今已超过四十年,诊断记录模糊不清。而更奇怪的是,历年来,的值班记录中,偶尔会有一些极其简略、隐晦的备注,比如“夜半歌响”、“墙上现痕”、“需加强巡视”等,时间间隔似乎没有规律。
他还发现,医院里一些资深的医生护士,对和307病房都讳莫如深,一旦他试图打听,对方就会迅速转移话题。
恐惧和疑惑与日俱增。而第二次夜班,很快又轮到了他。
这一次,他更加警惕。午夜时分,那诡异的歌声果然再次响起!依旧是那沙哑、不成调的吟唱,仿佛永无止境。
陈默强忍着恐惧,没有再去307门口。但他坐在护士站,清晰地听到,那歌声在持续了一段时间后,突然变成了凄厉的、仿佛用指甲刮擦黑板的尖啸!紧接着,是东侧走廊传来一声沉重的、像是铁门被猛力撞击的巨响——“哐!”
他吓得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对讲机里传来其他楼层值班人员紧张的询问。他勉强镇定下来,回复说可能是病人躁动。
巨响之后,歌声消失了,恢复了死寂。
但陈默却无法平静。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空气中那股铁锈味,似乎浓得化不开。他鬼使神差地再次走向东侧走廊,这一次,他没有靠近307,而是在距离它十几米外的地方,用手电光照向走廊的墙壁。
在冰冷的、泛着绿光的墙面上,赫然出现了两个歪歪扭扭的、暗红色的数字——
“3”
就在“4”的旁边!
陈默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数字变了!或者说,数字在减少!联想到老刘说的“轮回”,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出来——这像是一个倒计时!
难道……这诡异的歌声、出现的数字,都与307病房里那个叫李秀兰的病人有关?这是一种……某种超自然现象的计数?当数字归零时,会发生什么?
他不敢想象。
随后的日子,陈默活在巨大的心理压力下。他仔细观察,发现那股铁锈味似乎随着数字的减少而变得越来越浓郁。病栋里的病人们,在数字出现的夜晚,似乎也变得更加焦躁不安。他甚至开始做一些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总有一个穿着老旧病号服、看不清脸的女人,在无尽的走廊里奔跑、哭泣、唱歌。
他再次找到老刘,几乎是哀求地希望得到答案。被他的执着和显而易见的恐惧打动,老刘终于在一天下班后,把他拉到医院外一个僻静的角落,颤抖着说出了真相。
“那不是李秀兰……或者说,不完全是了。”老刘的声音带着哭腔,“四十多年前,她因为重度抑郁和幻觉被送进来,就关在307。她总说听到歌声,看到数字……没人信她。后来……她在一个雨夜,用不知从哪里弄来的铁片,割断了自己的喉咙……死状极惨。”
“但她的死,并没有结束一切。从那时起,就开始出现怪事。每隔一段时间,周期不固定,就会出现她死前描述的景象——夜半歌声,墙上出现倒计时的数字……从‘7’开始,每一次出现,数字就会减少一个。”
“数字归零的时候呢?”陈默声音干涩地问。
老刘的脸上露出极致的恐惧:“不知道……没人知道具体会发生什么。但每一次轮回结束,病栋里……总会有一个值班的人……失踪。”
“失踪?!”
“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就像……被那个轮回吞噬掉了一样。”老刘死死抓住陈默的手,“上一次轮回结束,是五年前,失踪的是当时一个和你一样新来的年轻医生……小陈,你已经被‘标记’了!从你第一次听到歌声,看到数字开始!你……你可能就是这次轮回的……目标!”
陈默如坠冰窟,浑身冰冷。他终于明白,那些规矩不是为了保护病人,而是为了保护工作人员!而他,已经在无知无觉中,踏入了这个致命的循环!
恐惧如同实质的冰水,淹没了他。他想辞职,想立刻逃离。但老刘的话断绝了他的念头:“没用的……被标记的人,离开医院只会死得更快,而且可能会波及家人……这是……诅咒!”
接下来的每一次夜班,都成了对陈默神经的极致折磨。他看着墙上的数字,从“3”变成“2”,又从“2”变成“1”。病栋里的气氛也越来越诡异,灯光闪烁的频率增加,莫名的冷风在走廊穿梭,病人的狂躁与呓语达到了顶峰。那股铁锈味,已经浓烈到令人作呕,仿佛血液凝固后的气息。
终于,那个夜晚到来了。数字“1”出现的夜晚。
陈默知道,这是最后一次夜班,也是决定他生死存亡的时刻。他做了所能做的一切准备——戴着外婆求来的护身符,怀里揣着一把盐(从恐怖片里学来的),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和对讲机。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如同凌迟。午夜十二点整。
所有的灯光,瞬间全部熄灭!陷入绝对的黑暗和死寂!连那些病人的呓语声都消失了!
紧接着,那熟悉的、沙哑的歌声,再次响起!但这一次,它不再飘忽,而是无比清晰、无比靠近,仿佛……就在护士站外面!
陈默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他猛地按亮强光手电,照向护士站外——
一个穿着破旧条纹病号服、身形佝偻、长发披散遮住了脸的女人,正静静地站在玻璃门外!她的身体似乎在微微晃动,脚下,汇聚着一滩不断扩大的、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散发出浓郁的血腥味!
歌声,正是从她那里传来的!
陈默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后退,撞在身后的药柜上,发出哐当巨响。
门外的女人,缓缓地、极其僵硬地,抬起了头。长发滑落,露出了一张脸——那根本不能称之为脸!皮肤是死灰色的,布满了纵横交错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裂痕,没有鼻子,没有嘴唇,只有两个空洞的眼窝和一张咧到耳根的、露出森白骨骼的嘴!那歌声,正是从这张可怕的嘴里发出的!
她抬起一只干枯、指甲漆黑的手,指向了陈默。然后,用那只手,在沾满血污的玻璃门上,缓缓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最后一个数字——
“0”
当最后一笔落下,陈默感到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的力量攫住了他的身体和灵魂!仿佛要将他拖入无尽的黑暗深渊!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旋转,护士站的墙壁仿佛在融化,变成了一条血肉模糊的、无尽的走廊!无数只苍白的手从墙壁里伸出,抓向他!
他胸前的护身符瞬间变得滚烫,然后“啪”的一声碎裂开来!怀里的盐撒了一地,却如同水滴入热油般发出滋滋的声响,瞬间蒸发!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彻底吞噬的瞬间,求生的本能和连日来积压的恐惧与愤怒,化作了一声绝望的嘶吼!他不是对那女鬼嘶吼,而是对着这该死的命运,对着这吞噬生命的轮回诅咒嘶吼!
“李秀兰——!”他用尽最后力气喊出了那个名字,“你的痛苦——我听到了——!”
奇迹般地,那吞噬一切的力量,骤然停顿了一瞬!那张可怕的、非人的脸上,空洞的眼窝里,似乎极快地闪过了一丝……茫然?或者说,是久远的、被遗忘的痛苦?
也就在这一瞬间,陈默福至心灵,他不是在反抗,而是在……倾诉!他将自己这些日子感受到的恐惧、无助、以及对她那被忽视、最终走向毁灭的悲剧命运的深切悲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
“我知道你很痛!我知道你被忽视了!我知道你绝望!”他嘶哑地喊着,眼泪不知何时流了下来,“但够了!真的够了!不要再让痛苦继续循环下去了!安息吧——!”
那扭曲的、血肉走廊般的景象开始剧烈波动!抓住他的冰冷力量在迅速消退!门外那个恐怖的女鬼身影,发出一声混合着痛苦、不甘、却又带着一丝解脱的、悠长而凄厉的哀嚎,身影开始变得模糊、透明……
最终,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彻底消失在黑暗中。
“啪!”
灯光重新亮起。
护士站恢复了原样。玻璃门上那血红的“0”字,也消失无踪。只有地上碎裂的护身符和蒸发的盐迹,证明着刚才发生的一切不是噩梦。
陈默虚脱般地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浑身被冷汗浸透,泪水混杂着汗水流下。
第二天,阳光照进,似乎驱散了一些常年累积的阴霾。墙上再也没有出现诡异的数字,夜晚也恢复了“正常”的寂静。关于那晚的离奇经历,陈默没有对任何人详细说起,只说是电路故障和自已过度紧张。
老刘看着陈默苍白的脸和地上未完全清理干净的盐渍,似乎明白了什么,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什么也没说。
陈默没有辞职。他留在了。他知道,那个名为“轮回”的诅咒,或许因为最后时刻的理解与悲悯,而被打破了。李秀兰那困守四十年的痛苦灵魂,终于得到了释放。
但他也明白,在这栋古老的病栋里,在这生与死、理智与疯狂交织的边界,还潜藏着许多未知的黑暗与悲伤。他的工作,不仅仅是看护病人,有时,或许也需要去倾听那些被世界遗忘的、来自深渊的哭泣,并以微弱的人性之光,去尝试抚平那些跨越了生死界限的、永恒的伤痛。
而那串从7到0的倒计时,以及那张破碎扭曲的脸,成了他记忆深处永不磨灭的烙印,提醒着他,有些恐惧,源于被忽视的极端痛苦;而真正的救赎,有时并非来自驱魔的法器,而是源于最深切的、跨越时空的——理解与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