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别院的冬日,阳光透过窗棂,在青石地面上投下冰冷而安静的光斑。药香弥漫的内室里,谢凛躺在暖榻上,胸膛的起伏已趋于平稳,只是脸色依旧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上好的宣纸,一触即破。他昏迷了太久,久到连时光都似乎在这间屋子里凝固了。
木先生捻着银针,眉头紧锁,指尖在谢凛腕脉上停留了许久,才缓缓收回。一旁侍立的老军医和赵擎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王爷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木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也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叹,“心脉处的淤塞已被金针强行冲开,那股阴邪之力也似乎被某种更精纯的阳和之气暂时压制了下去。云姑娘的医术……简直是鬼斧神工。”他看向谢凛的眼神复杂无比,这等伤势,换作常人早已死了十次,这位镇北王却硬生生扛了过来,其意志之坚韧,体魄之强悍,堪称怪物。
赵擎闻言,紧绷了数日的神经终于稍稍松弛,虎目微红,重重抱拳:“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救命之恩!”
木先生摆摆手:“分内之事。只是王爷神魂损耗过巨,加之心脉受损乃是根本,何时能醒,醒来后又能恢复几成,老朽……亦无把握。全看王爷自身的造化了。”
就在这时,榻上的人,那浓密如鸦羽的长睫,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
极其细微的动作,却让一直死死盯着他的赵擎浑身一震,几乎以为自己眼花了!他猛地扑到榻边,声音因激动而颤抖:“王……王爷?您……您能听见吗?”
木先生和老军医也立刻凑上前,紧张地注视着。
在三人灼热的目光下,谢凛的睫毛再次颤动,挣扎了许久,那双紧闭了不知多少时日的、深邃的眼眸,终于缓缓掀开了一条缝隙。初时,那眼神是涣散的,蒙着一层厚重的迷雾,空洞地望着帐顶繁复的藻井,仿佛迷失在无尽的虚无之中。
“王爷!”赵擎的声音带着哭腔,又怕惊扰了他,压得极低。
谢凛的瞳孔艰难地聚焦,视线缓缓移动,扫过赵擎激动得扭曲的脸,扫过木先生凝重的面容,最后落在陌生的、散发着药味的房间。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似乎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嘶哑破碎的气音,干裂的嘴唇翕动着。
“水!快拿水来!”赵擎急忙喊道。
老军医手忙脚乱地端来温水,用小勺小心翼翼地喂到谢凛唇边。温水润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生机。谢凛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眼神中的迷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以及……一丝锐利的、仿佛从地狱归来的冰冷清明。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个字都耗费着巨大的力气。
“王爷!这里是河西!甘泉镇!是李光弼都督的别业!您安全了!”赵擎连忙回答,语速极快,“是云姑娘!是云姑娘拼死将您从葬神山带出来的!她用了金针渡厄……”
“昭儿……”听到这个名字,谢凛涣散的眼神骤然凝聚,猛地想要撑起身子,却牵动了胸口的重伤,一阵剧烈的咳嗽,险些再次昏厥过去,脸色瞬间灰败。
“王爷不可动怒!不可动气!”木先生急忙按住他,快速施针稳住他翻腾的气血,“云姑娘无恙!她为了救您,耗尽心力,如今已潜入京城,设法联络太后,搜集云瑶罪证去了!”
京城?云昭独自去了京城?那个龙潭虎穴?!
谢凛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带来窒息般的痛楚!他闭上眼,脑海中瞬间闪过炼魂渊中云昭浑身是血、濒临崩溃的模样,闪过她最后那句“快走”的绝望呼喊……她伤得那么重,京城又是何等凶险!她怎么敢去?!!
滔天的怒火、蚀骨的心疼、以及无法保护所爱之人的无力感,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几乎要将他再次吞噬!但他死死咬着牙,硬生生将这股暴戾的情绪压了下去。现在,不是失控的时候。
他重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平静,那平静之下,是即将爆发的火山。他看向赵擎,声音低沉而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说清楚。我昏迷之后,所有事。”
赵擎不敢怠慢,连忙将如何被白狼部所救,如何来到河西,云昭如何施展金针术,以及京城剧变、云瑶矫诏、太后被围、云昭冒险潜入等情由,尽可能简洁清晰地禀报了一遍。
每听一句,谢凛的眼神便冷一分,听到云瑶竟敢对太后下手,欲行鸩杀之举时,他眼底的寒意几乎凝成了实质的冰霜!指节因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
“好……好一个云瑶!好一个曹谨言!”他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令人胆寒的杀意,“本王……还没死呢!”
他尝试运转内力,丹田处却传来针扎般的剧痛和巨大的空虚感,心脉那被压制下去的阴寒之气也隐隐躁动。现在的他,虚弱得连一个孩童都不如。
但这并未让他绝望,反而激起了更深的恨意。他看向木先生:“先生,本王……需要多久能恢复行动?”
木先生沉吟片刻,实话实说:“王爷伤势乃根本之创,非寻常外伤可比。若要恢复基本行动,不受内力反噬,至少需静养一月。若要恢复功力……少则半载,多则……难说。”
一个月?太久了!京城局势瞬息万变,云昭孤身犯险,太后危在旦夕,他等不起!
谢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有无……虎狼之法?能让我短期内站起来的法子?”
木先生脸色一变:“王爷!万万不可!您心脉脆弱,若强行用虎狼之药激发潜能,无异饮鸩止渴,轻则武功尽废,重则当场殒命!”
“本王问的是,有,还是没有?”谢凛的目光如两把冰冷的锥子,钉在木先生脸上。
木先生在他逼人的目光下,额头渗出冷汗,最终艰难地点了点头:“有……但代价太大!药王谷有一禁方,名为‘燃血丹’,可于十二个时辰内激发人体全部潜能,令重伤者亦能行动如常,甚至功力暂复七八。但药效过后……经脉俱损,生机大衰,寿元锐减!此丹历来被视为与敌同归于尽之用,王爷三思!”
燃血丹……与敌同归于尽……
谢凛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手,看着自己苍白修长、却连握拳都感到无力的手指,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残酷的弧度。
“备药。”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重若千钧。
赵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虎目含泪:“王爷!不可啊!云姑娘拼死救您,不是让您再去送死啊!京城之事,可从长计议,李都督已在谋划……”
“从长计议?”谢凛打断他,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座波谲云诡的皇城,“云瑶不会给我们时间。太后若死,云昭身份若暴露……便是万劫不复。”他收回目光,落在赵擎身上,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赵擎,记住,本王若死,河西军务,由你暂代,辅佐李光弼,稳住北境,等待……云昭归来。”
“王爷!”赵擎泣不成声。
“去准备吧。”谢凛闭上眼,不再多言。此刻,任何劝阻都是徒劳。他必须去京城,必须站在她身边,哪怕只能站一天,一个时辰!这是他欠她的,也是他身为人子、身为臣子、身为……一个男人,必须承担的责任。
屋内陷入死寂,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慈宁宫的阴影中,云昭刚刚收到冯府柳氏冒险传来的最新密报——云瑶已定于两日后的子时,借曹谨言之手,以“太后忧思成疾,暴毙”为由,行鸩杀之实!太后将计就计,已暗中布置。
风暴,已至顶点。
而这场风暴中,最关键的棋子之一,那位本该在河西奄奄一息的镇北王,正以一种近乎自毁的方式,强行挣脱死神的束缚,要将这滔天巨浪,彻底搅翻!
惊雷,即将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