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的死寂,是比帐外暴雪更刺骨的寒意。
牛皮帐布被狂风卷得 “哗啦啦” 作响,雪粒子像锋利的细沙,顺着帐缝钻进来,落在案几上、甲胄上,瞬间融成一小滩水渍,又很快被帐内的寒气冻成薄冰。帐中央的青铜油灯燃得只剩最后一寸灯芯,昏黄的光线下,石岭堡陷落、粮草被焚的军报就摊在案几中央,墨迹未干的 “粮尽”“城破” 四个字,像两把淬了冰的刀,扎得每个人眼睛生疼。
周显站在案几左侧,双手死死按在桌面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连带着指缝里嵌着的旧伤疤痕都绷得发亮。他双目赤红,血丝像蛛网般爬满眼白,盯着军报的眼神里,是连掩饰都来不及的绝望 —— 石岭堡是铁山城最后的粮草补给点,如今粮草被焚,城中数万军民仅剩的存粮,撑不过三日。他喉结滚动了好几次,想开口说些什么,比如 “再想想办法”,可话到嘴边,却被胸口堵着的浊气逼了回去,只发出一声干涩的轻响。
赵破虏则攥着腰间的断剑站在右侧,那剑是去年守雁门关时被蛮族将领斩断的,剑刃上还留着狰狞的缺口,此刻却被他握得死紧,锈迹蹭得掌心发疼。他虎目里蓄着的泪水终于没忍住,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冰冷的地面上,瞬间凝成小冰晶。这位在战场上能扛着断箭冲锋的硬汉,此刻喉咙里发出的,是压抑到极致的、像受伤野兽般的低吼,每一声都裹着撕心裂肺的无力 —— 他麾下的三百锐卒,昨天刚派去石岭堡护粮,如今怕是早已葬身火海。
绝望像帐外漫无边际的风雪,从每个人的毛孔里钻进去,冻得血液都快要凝固。有人悄悄别过脸,用袖口抹着眼角;有人靠在帐壁上,头抵着冰冷的牛皮,肩膀微微颤抖;连守在帐门的两个小兵,都垂着头,手里的长枪拄在地上,再没了往日的挺拔。铁山城像一艘在冰海中破了洞的船,海水正一点点漫过船舷,所有人都能感觉到,死亡的寒意已经缠上了脚踝。
谢凛扶案而立的身影,是帐中唯一还维持着挺拔姿态的,却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出一丝难以察觉的佝偻。他低垂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眸,没人能看清他此刻的神情。但只要细看就能发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节已经攥得发白,指甲深深嵌进掌心,渗出来的血丝,在冰冷的空气中很快结成了暗红色的痂。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心口那股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痛苦 —— 最后一缕生机断绝了,铁山城数万军民,难道真的要在这冰天雪地中,化作一堆无人收殓的枯骨?
昭儿……
他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云昭的脸 —— 上次分别时,她站在城门口,笑着朝他挥手,眼角的梨涡里盛着阳光;她总爱缠着他,问起同命蛊的来历,说 “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弄丢彼此了”;她还曾趴在他书房的案几上,画铁山城的舆图,说 “西城那片老校场下面,说不定真有传说里的暗河呢”……
对不起……
谢凛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钝痛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他答应过她,要守住铁山城,要平安回去见她,可现在,他连自己都要保不住了,更别说城中的百姓和士兵。
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意识像是被无边的黑暗一点点吞噬,连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他甚至能感觉到,体内那枚同命蛊的气息,正随着他的绝望一点点变弱,像风中快要熄灭的烛火 —— 那是他和云昭唯一的羁绊,如今也要断了吗?
就在这时!
心口处,那股早已断裂、死寂了多日的同命蛊连接,毫无征兆地、猛地悸动了一下!
不是诅咒发作时那种钻心的阴寒刺痛,也不是之前感知到云昭遇险时那种冰冷的死寂,而是一种…… 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波动,像一根绷紧的弦被轻轻拨动,带着某种急切的、想要传递什么的意味。仿佛在万里之外,有一个他以为早已失去联系的灵魂,正拼尽全力,扯动着他们之间那根几乎断裂的无形丝线!
是云昭!
谢凛的瞳孔骤然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又在下一秒疯狂地涌向心脏!她还活着!她没有出事!她一定是感应到了他此刻的绝望,所以拼尽全力,想要告诉他什么!
那波动又传来了一次,比刚才更清晰些 —— 里面裹着焦急,裹着担忧,还有一丝…… 模糊的方位感?像是在指向某个方向。更奇怪的是,他还能隐约感觉到一种潮湿的气息,不是帐外风雪的湿冷,而是带着泥土腥气的、阴冷的水汽,像是来自地下深处。
方位…… 水…… 地下?!
一个荒谬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进了他混沌的脑海!铁山城是建在前朝古城的遗址之上,他小时候听城中的老人说过,前朝为了抵御旱灾,曾在城下挖过暗河,还修了连通城外的秘道,只是后来城毁,那些通道就被掩埋在地下,成了无人知晓的传说。云昭以前也跟他提过,说她在古籍里见过只言片语的记载,说暗河的入口可能在西城附近……
难道!云昭是通过同命蛊那玄之又玄的联系,感应到了这城中某处不为人知的地下水源,或是那传说中的废弃秘道?!
这是…… 一线生机?!
这个想法太过匪夷所思,连谢凛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同命蛊的作用,他一直以为只是共享生死、传递危险,从未想过还能传递方位和环境的感应。可此刻,这却是绝境中唯一能抓住的光亮,是云昭拼尽最后力气,为他、为铁山城数万军民指引的方向!
他猛地抬起头,额前的碎发被他甩到脑后,原本灰败无神的眼中,瞬间被难以置信的震惊和一丝微弱却顽强燃烧的火苗所取代!他下意识地抬手捂住心口,那里还残留着同命蛊悸动的余温,空落落的钝痛依旧存在,但那突如其来的、来自云昭的感应,却像一道撕裂厚重乌云的阳光,瞬间照亮了他近乎死寂的心湖!
“王爷?”
周显和赵破虏被谢凛这突如其来的反应惊住,两人几乎同时抬头,愕然地看向他。刚才还透着死气的人,此刻眼中竟然有了光,连紧绷的肩膀都似乎放松了些,这反差实在太大,让他们一时没反应过来。
谢凛没有立刻回答,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翻涌的情绪,将全部心神都沉入那缕微弱得几乎难以捕捉的感应之中。帐外的风雪声、帐内众人的呼吸声、油灯 “噼啪” 的炸灯花声…… 所有的杂音都被他摒除在外,他的世界里,只剩下心口那缕若有若无的波动。
他试着去触碰那波动,像在黑暗中摸索一根救命的绳索。渐渐地,他能分辨出更多细节 —— 那方位感越来越清晰,隐隐指向西城的方向;那水汽的气息也更浓了,还夹杂着一丝微弱的水流声,像是从很深的地下传来;而云昭的情绪,除了焦急,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像是维持这感应已经耗光了她的力气。
“周显!赵破虏!”
谢凛猛地睁开眼,眼中已是一片骇人的亮光,那是濒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般的疯狂与决绝,连声音都带着一丝嘶哑,却异常坚定,像淬了火的钢,“城中…… 可有关于地下暗河或废弃秘道的记载?!不管是古籍、传说,还是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都算!”
周显和赵破虏被问得一愣,脸上满是疑惑。赵破虏下意识地挠了挠头,声音里带着不确定:“确…… 确有传说。末将小时候听家里老人说过,前朝的铁城下面有暗河,还有通到城外的秘道,说是为了战时逃命用的。可那都是几百年前的事了,没人见过真的,都说入口早就被塌方的碎石埋了,或者被风雪冻住了…… 王爷,您怎么突然问这个?”
周显也皱起眉,补充道:“将军府的档案室里,好像有本《铁城旧志》,里面提过一句‘西城校场下有暗流’,但字迹模糊,后面的内容都烂了,我们之前以为是古人瞎写的,没当回事。”
“找!”
谢凛一步踏前,双手按在案几上,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两人,语气急促而炽热,每一个字都像带着火星,“立刻去找!传我命令:第一,召集城中所有年过六旬的老卒、耆老,到中军帐集合,详细询问他们知道的关于暗河、秘道的传说,哪怕是小时候听来的戏言都不能漏!第二,去将军府档案室,把所有和前朝铁城有关的古籍、舆图都找出来,哪怕是残卷也要带过来,逐字逐句地翻!第三,派一队精锐,带上工具,重点搜查西城区域,尤其是废弃的老校场附近,还有那些有潮湿水汽渗出、或者地面异常的地方!”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更加坚定:“告诉所有人,找到暗河或秘道的入口,赏百两白银,记大功一次!找不到……”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找不到,就是死路一条。
周显和赵破虏看着谢凛眼中那重新燃起的、近乎偏执的求生火焰,心中的疑惑瞬间被震撼取代。他们不知道王爷为何突然对几百年前的传说如此执着,但在这绝境之中,任何一点希望,都值得用性命去搏!
“末将遵命!”
两人再无犹豫,猛地抱拳,声音铿锵有力。赵破虏转身就往外冲,连腰间的断剑晃得叮当响都没在意;周显则快步走到帐门,对着外面的亲兵厉声下令,声音穿透风雪,传得很远。
帐内的气氛,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命令,悄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弥漫的绝望气息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紧张的、带着期盼的躁动。有人悄悄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微光;守在帐门的小兵,也挺直了腰杆,握着长枪的手紧了紧。
谢凛独自站在案几前,心脏在胸腔中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再次闭上眼,试图感应心口那缕波动,却发现它比刚才更微弱了,像风中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昭儿……” 他低声呢喃,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你吗?真的是你在帮我吗?你一定要撑住…… 等着我,我一定会找到你,一定会守住铁山城……”
他抬手摸向胸前,那里挂着一枚小小的青铜片,是云昭去年给他的,说能 “趋吉避凶”。此刻,青铜片竟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他的话,又像是在传递某种力量。谢凛紧紧攥着青铜片,指腹摩挲着上面模糊的纹路,像是能从中汲取到勇气。
帐外的风雪还在肆虐,但铁山城,这座濒临死亡的城池,却在这道突如其来的、近乎神启般的命令下,如同垂死的巨兽,开始了最后一次挣扎。
西城的废弃校场上,一队精锐士兵正冒着风雪挖掘。他们的双手冻得开裂,渗出的血珠沾在铁铲上,很快冻成了红色的冰碴。雪灌进衣领,融化的雪水顺着后背往下流,冻得人直打哆嗦,可没人停下 —— 带队的校尉嘶哑着嗓子喊:“都加把劲!挖出来了,咱们都能活!挖不出来,都得死在这儿!”
中军帐旁的偏帐里,几十位白发苍苍的老卒、耆老围坐在一起。有人捧着热茶,手还在发抖;有人翻着自家传下来的旧账本,试图从里面找到关于暗河的记载。张老卒今年七十二岁,是城中最年长的兵,他敲着烟斗,缓缓说道:“我爷爷当年是守西城的,他跟我说过,老校场后面有个枯井,天旱的时候,能听到井里有水声,说那是通暗河的。后来枯井塌了,就没人提了……”
将军府的档案室里,几个文书正借着油灯的光翻找古籍。灰尘落了他们一头一脸,呛得人直咳嗽。“找到了!《铁城旧志》的残卷!” 一个文书突然大喊,手里举着一本泛黄的册子,“这里写着‘西城校场,旧有秘道,通暗河,出城西三十里’!还有图!虽然模糊,但能看到入口在…… 在老校场的演武台下面!”
时间在焦急的搜寻中一点点流逝。太阳从东边的山头升起,又慢慢落到西边,雪虽然小了些,可寒意却更重了。希望像风中的烛火,时而明亮,时而黯淡 —— 士兵们在老校场挖了大半天,只找到几个塌陷的土坑,没见到半点水流声;老人们回忆的线索越来越多,却杂乱无章,有的说入口在枯井,有的说在城隍庙,还有的说在城墙根,让人无从判断;古籍里的图太过模糊,根本分不清具体位置。
谢凛的心,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点沉下去。他心口那缕来自云昭的感应,越来越微弱,到后来,几乎只能勉强感觉到一丝存在,像是随时会彻底断绝。他站在西城的城墙上,望着下方忙碌的士兵,手指无意识地攥着城垛上的冰碴,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却压不住心口的焦躁。
难道…… 真的是我想错了?那感应只是我的幻觉?
就在他快要放弃希望的时候 ——
“王爷!王爷!找到了!真的找到了!”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从下方传来,伴随着杂乱的脚步声。谢凛猛地低头,看到赵破虏浑身沾满泥雪,裤腿还在滴着泥水,连鞋子都丢了一只,光着的脚冻得通红,却毫不在意,正连滚带爬地往城墙上跑。他脸上带着极度兴奋和难以置信的神情,声音都变了调,几乎是嘶吼着:“在…… 在西城废弃的校场演武台下面!我们挖开了塌陷的碎石,下面有个洞口!能听到里面的水流声!还有…… 还有人工开凿的石阶!石阶上还有前朝的刻痕!”
找到了!
谢凛的瞳孔骤然收缩,猛地从城垛上直起身,因动作过猛,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他下意识地扶住城垛,才稳住身形。但这眩晕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狂喜,像火山喷发般在胸腔中炸开!
“带路!”
他一把抓起腰间的佩剑,转身就往城下冲。守城的士兵想扶他,都被他甩开了。他的脚步飞快,踩在积雪的台阶上,发出 “咯吱咯吱” 的声响,血沫溅到裤腿上,很快就化成了水,可他完全不在意。眼中的光芒,比头顶的太阳还要耀眼,那是绝境逢生的狂喜,是看到希望的炽热!
赵破虏跟在他身后,一边跑一边喊:“末将已经派了两个小兵下去探查了!他们说下面的通道能过人,水流声是暗河的声音,应该能通到城外!”
谢凛没有回头,只是用力点头,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跳出来。他能感觉到,心口那缕原本快要断绝的同命蛊波动,在这一刻,轻轻颤动了一下 —— 不再是之前的焦急,而是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像是云昭在说 “找到了就好”。然后,那波动缓缓沉寂下去,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安稳的沉睡。
“昭儿,等着我。” 谢凛在心里默念,脚步更快了。
西城校场的演武台已经被挖开了一个大洞,周围围满了士兵,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激动的神情。看到谢凛过来,士兵们立刻让开一条路,眼中满是敬畏和期盼。
谢凛走到洞口边,低头往下看 —— 洞口下方,是陡峭的石阶,石阶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青苔,显然常年潮湿。借着士兵手里的火把,能看到石阶一直延伸到黑暗深处,隐隐能听到从下面传来的 “哗哗” 水流声,带着潮湿的水汽,扑面而来。
“王爷,末将先下去探路!” 一个身材瘦小的小兵主动请缨,手里握着火把,就要往下跳。
谢凛按住他的肩膀,摇了摇头:“我去。”
他接过火把,深吸一口气,弯腰钻进洞口。石阶比想象中更陡,也更滑,他每走一步都格外小心,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周围的岩壁 —— 岩壁上能看到明显的人工开凿痕迹,还有一些模糊的刻字,虽然认不出是什么字,但能确定是前朝的遗迹。
水流声越来越近,走了大约百十来步,眼前豁然开朗 —— 一条宽约两丈的暗河出现在眼前,河水虽然浑浊,却流速平稳,沿着暗河的岸边,还有一条狭窄的通道,足够一人通行。
“王爷!这通道能走!” 先下来探查的小兵兴奋地喊道,“末将往前走了一段,没看到岔路,应该能通到城外!”
谢凛站在暗河边,看着缓缓流淌的河水,感受着从通道尽头传来的微弱气流,紧绷了多日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他靠在岩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眶忍不住发热 —— 铁山城有救了,数万军民有救了,他也能活着去见云昭了。
洞口上方传来周显的声音:“王爷!外面的士兵和百姓都准备好了,随时可以转移!”
“好!” 谢凛抬起头,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有力,“传我命令:老弱妇孺先走,士兵断后,沿着暗河通道转移,务必确保每个人的安全!另外,派一队精锐,沿着通道探查前路,确保没有危险!”
“末将遵命!”
火把的光芒在暗河中摇曳,映照着谢凛挺拔的身影。帐外的风雪依旧,可铁山城的生机,却在这地下暗河中,重新燃起。而那枚沉寂下去的同命蛊,仿佛也感受到了这生机,在谢凛的心口,留下了一丝温暖的余韵,等待着下一次重逢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