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兵押着王翠花和刘大壮离去的脚步声,在破窑村的土路上敲出沉重的回响。围观的村民早已散尽,只剩村口的歪脖子柳树在晚风里晃着枯枝,投下斑驳的暗影。刘富贵拄着拐杖,脸色比脚下的泥土还要晦暗,他叫上两个村里的老伙计,扛着铁锹直奔村后的乱葬岗——不管是为了村子的体面,还是为了赎自己当初“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罪过,他都得把陈小甜的尸骨找回来,好好安葬。
土屋前,苏翎芊掌心托着那枚褪去戾气的玉佩,指尖能清晰触到一丝微弱的震颤。陆枭衍站在她身侧,黑眸里盛着化不开的温柔:“她还在。”他虽看不见残魂,却能感知到苏翎芊周身那层柔和的灵力波动——那是她在安抚亡魂。
话音刚落,一道极淡的白影从玉佩中飘出,在苏翎芊面前凝成形。那影子纤细单薄,眉眼处依稀能看出少女的清秀,只是眼底积着化不开的愧疚。“我害了老周先生,还差点也害了唐九先生。”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被风吹得要碎,“当时被怨气缠得失了心智,只想着报仇,竟连累了无辜之人……这轮回路,我知道,我走不通了。”
苏翎芊望着她,心底泛起阵阵酸楚。她早算出这姑娘的过往:父母双亡,在乡野间靠着邻里零星的接济长大,这次揣着攒了五年的碎银来奉天,是要投奔南巷杂货铺的远房表舅,只求能找份缝补的活计,过几天安稳日子。可这最简单的心愿,终究在破窑村成了泡影。“你本是受害者,”苏翎芊轻声道,“老周的家人,我会妥善安置;唐九先生也已脱险,你不必再挂怀。”
陈小甜的白影颤了颤,像是落下泪来。她从没奢求过超度,也知道自己手上沾了无辜者的血,没资格求原谅。她只是定定地看着苏翎芊,忽然露出一抹极淡的释然笑容——这世间尚有肯为她发声、替她讨公道的人,她已别无遗憾。
那笑容还停留在半空,白影便渐渐变得透明,像融在暮色里的雪,最终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暗红的天际。苏翎芊掌心的玉佩瞬间冷却,表面裂出一道浅痕,像是少女没说完的遗憾,又像是她终于卸下重担的印记。
“她走得安心了。”陆枭衍轻轻覆上苏翎芊的手背,替她拢了拢被风吹乱的鬓发,“我们回府吧,这里交给刘村长就好。”
苏翎芊点头,将玉佩小心收进符袋。虎子站在一旁,望着微光消散的方向,抹了把脸:“老周哥,你看到了吧?害你的人都有了着落,你也瞑目了。”
这些是眼前的了结,而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恶报,才刚刚开始。
奉天大牢的消息传来时,苏翎芊正在院里晒符纸。狱卒说,王翠花和刘大壮被关了不足五日,夜里就听见牢里有女人的哭声,天亮后便发现两人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滚圆,手指深深抠进自己的脖颈,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喉咙,嘴角淌着黑血,死相恐怖到没人敢近前。陆枭衍听闻后,只淡淡吩咐一句“按无名尸处理”——这般恶徒,本就该落得如此下场。
苏翎芊将那枚裂了纹的玉佩收进紫檀木盒时,奉天城的夜色已漫过督军府的飞檐。陆枭衍端来温好的安神茶,见她指尖摩挲着盒盖,轻声道:“恶人伏法,冤魂得安,余下的,自有天意。”他说的“天意”,苏翎芊彼时虽有感知,却未料到会是那般绵长的回响。
而破窑村的命运也早已注定 —— 经此一事“逼死外乡姑娘”的流言像野藤,缠上了破窑村的名声——周边村镇的人家提起这个地方,都要皱着眉往旁边挪两步,更别提把女儿嫁进来。
起初还有媒婆肯上门碰运气,可每次刚报出“破窑村”三个字,就被女方家赶出门。村里的小伙子从十八九岁熬到三十出头,一个个成了无人问津的“老光棍”。有急疯了的,要么远走他乡入赘,要么干脆断了成家的念头,守着老宅过活。
日子一年年滑过,村里的孩童越来越少,最后一个孩子跟着外出务工的父亲离开时,村口的歪脖子柳树上,连个挂秋千的孩子都没了。曾经种满玉米的田地荒了,田埂上的野草长得比人高;几家没人住的土屋塌了半边,碎砖烂瓦里藏着老鼠和蛇虫。
刘富贵也老了。他的拐杖换了三根,从细竹杆换成粗枣木,最后干脆用了半截磨圆的树干。他不再管村里的事,每日天刚亮就搬个小马扎坐在村口,望着通往奉天城的土路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这天秋雨淅沥,他望着远处空荡荡的村落,浑浊的眼睛里终于滚出泪珠。雨水混着眼泪滑过布满皱纹的脸,他用拐杖一下下敲着湿软的泥土,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报应啊……都是报应……”
他想起当年王翠花带着陈小甜来认“远房表妹”时,自己敷衍的点头;想起看见陈小甜在院里被打骂,却以“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为由转身离开;想起村民们围在院墙外看热闹,还笑着议论“这姑娘太倔”。那些当时觉得“无关紧要”的瞬间,如今全成了扎在心上的刺。
他曾以为找回陈小甜的尸骨、送走作恶的母子,就能保住村子的体面,却忘了最该赎的是人心的冷漠。如今人丁凋落,荒草萋萋,才明白这世间最狠的报应,从不是鬼神动怒,而是让冷漠的人,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根一点点烂掉。
这些都是后话了。彼时的苏翎芊,正站在督军府的廊下,看着陆枭衍指挥卫兵搬运新到的军火。玉佩木盒被她放在书房的书架上,与那些驱邪的符纸、炼丹的丹方摆在一起。偶尔瞥见,她会想起那个掌心带怯的白影,想起那句没说出口的“谢谢”,然后转身继续为守护眼前的安稳忙碌——乱世里的公道从不是一劳永逸,唯有步步坚守,才能护住这一寸寸烟火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