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演这天,云海大学的天空像被擦拭过一样干净。
我把迷彩服的扣子扣到最上面,又放下一颗,试着在严整和呼吸之间找到对的距离。操场四周临时搭起了看台,旗帜在风里轻轻响,像在排练一场无形的合唱。
早晨的阳光从云层里透出来,把操场照得发亮。我站在队伍里,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一下一下,敲在胸腔里。
“紧张吗?”周晓雨贴过来,压低声音。
“紧张。”我如实回答。
她点点头,“紧张是好事,说明你在乎。”
我笑了一下,把腕带的模式调到展示模式。
这版是昨晚临时加的:把所有提示的音量调低,震感减弱,确保台上不会被外界察觉,却能在皮肤下轻轻敲醒我。昨晚我调试到很晚,反复确认每个提示的时机和强度,直到江寻发消息说“该休息了”。
我抬头看向对面看台。艺术学院的队伍已经坐好了,人群里,我一眼就找到了她。
江寻抱着画夹坐在第二排,帽檐下的眼睛安静而专注。她看过来,我抬手虚虚比了个“oK”。她也回了一个小小的“oK”。这动作轻得像只在我们之间飞了一趟的纸飞机。
我看着她,心里忽然涌起一股暖流。有她在看,我好像就不那么紧张了。
“软件工程方队准备——”
教官的口令像钟摆,我们顺着它,一步步走向跑道。
脚下的草地很软,每一步都踩得很稳。我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集中到动作上。
——
轮到我们出场,鼓点从看台角落升起来,人声潮水般涌近。
我跟着队伍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节拍上。看台上的目光像聚光灯一样打在我们身上,但我努力不去想那些,只专注于脚下的路。
第一排踏上草地边缘时,腕带轻轻震了一下:站定——呼吸——抬头。
我照做,像把自己交还给了一段已经熟悉过无数次的节奏。肩膀放松,背挺直,目光平视前方。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
“立——正!”
鞋跟落地的声音在胸腔里共振。我知道江寻在看,我也在看前方的旗。他们说“台上只有三十秒”,可我知道那三十秒会把一切放大:动作的迟疑、呼吸的混乱、眼神的漂移——都无处可藏。
我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从容,但心里其实还是有点紧张。手心里微微出汗,我悄悄在裤缝上擦了一下。
“齐步——走!”
第一组动作平顺地过去了。我数拍,腕带按既定节奏提醒。我甚至能在耳后听见周晓雨微不可觉的吸气。我们配合得很好,步伐整齐,动作一致。看台上传来轻微的赞叹声,我努力不去分心。
第二组动作时,意外发生在比眼皮更薄的时间里。
前排左侧第三个同学的鞋带松了。
那一瞬像是有人从空气里抽走了一条线:他脚下一个趔趄,队形边缘轻轻晃了一下,像水面被投进了一粒石子。
我的心跳忽然加快了。怎么办?如果队形乱了,整个表演就毁了。
“稳住。”我在喉咙里无声地说。
教官没有立刻喊停,显然,他把选择权交给了我们。
我余光扫过去,左侧第二列的空隙在下一拍里会与我的位置短暂重叠,只有不到一秒钟。这是唯一的机会。
“现在。”
下一步落下的瞬间,我把手里的水壶向内侧递出,像接力棒一样碰到了那位同学的手。他反应很快,顺势一带,把鞋带的尾端压进鞋舌下。我们的胳膊在下摆的幅度里只叠了一瞬,随后各自回到位。
队形像被什么看不见的手扶了一下,又稳了。
整个过程不超过两拍。
我听见看台上有短促的吸气声,又听见它迅速归于安静。我继续数拍,眼睛没离开正前方。但心里其实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出大问题。
“向右看齐——”
声音稳住了,脚步也稳住了。剩下的流程像被重新加载,干净地跑完。
原地——踏步!
最后一个动作落下,掌声像潮水一样涌过来。
我在心里把计时停掉,知道刚刚那一秒钟,已经被许多双眼睛收藏。
我没有去找看台。
我知道她在。
——
台下休息区,大家一边喝水一边回看刚才的细节。教官走过来,只说了一句:“做得好。”然后补了一句,“但不要依赖意外的解决方案。”
“是!”我们齐声。
周晓雨一屁股坐在我旁边,兴奋压得脸都红了,“刚刚那一下简直绝了!你把水壶递过去的时候,我以为你要把自己摔出去。”
“我也以为。”我笑。
手机震了一下。
江寻:刚刚那两拍,你在台上救了一次场。
我:是我们在台上救了一次场。
江寻:很漂亮。就像画里保留的一条最关键的线。
我盯着这句,忽然想起昨晚她把那叠“节奏草稿”交给我的手势——指尖向前,又收回来,干净而稳。
“你去吧。”周晓雨把水壶塞回我怀里,“她在看台那边等你。”
“我们还没轮训结束。”我看了看表。
“我帮你盯。”她冲我挤挤眼,“两分钟。”
——
从休息区绕到看台边要经过一小段观众通道,学生和老师在窄窄的入口处进进出出。有人认出我们,朝我们笑着点头。我听到有人小声说“刚才那个救场很厉害”,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但更多的是开心。
我在看台下找到了她。她没有坐着,而是站在栏杆边,手里捏着铅笔,像是在克制一件想立刻做却被礼貌拦住的事。
她看见我,眼睛先笑了。
“恭喜。”她说。
“谢谢。”我停在栏杆内侧。
她把画夹打开。上面是一张还带着铅笔粉的素描,线条不多,干净到几乎透明——是刚才的那一瞬:一只手递出,一只手接住,袖口的褶皱像被风扶起来,肩膀的角度微微向内。背景被她全删了,只剩下两条线构成的“接力”。
我盯了很久。她画得真好,把那个瞬间的紧张和默契都抓住了。
“为什么删这么多?”我问。
“因为那一秒不需要别的。”她说,“你们的节奏还在,只是找到一个更合适的转折。”
我想起教官说的“不要依赖意外方案”,又想起她说的“删”。也许,有时候删掉多余的东西,才能看到最核心的部分。
“借你手一下。”她忽然说。
我把手伸过去。
她拿铅笔在我的手背上轻轻点了一下,“这就是刚才那一拍的落点。”
我低头,看见她铅笔尖留下的一个极浅的灰点,随着皮肤的起伏几乎看不见。
“它很小,”她说,“但它决定了力的方向。”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我的影子。
“谢谢你。”我说。
“应该我说。”她轻声,“谢谢你在台上做了那个选择。”
我们之间隔着一截栏杆。风从栏杆的缝里穿过,像把彼此的话递了一遍又递回来。
我把手从栏杆间伸过去,她也伸过来,指尖轻轻碰了一下:台上的那一秒,落到台下的确认上。
她的指尖很凉,但很快就变暖了。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彼此。
“我该回去了。”我说。
“嗯。”她点头,又朝我比了一个“加油”。
“最后一个节目,台下见。”
“台下见。”
——
汇演结束得比预计稍晚。夜幕落下时,地面像刚从热里退出来,路灯下有一圈淡淡的薄雾。我们把道具收好,跟着队伍往宿舍方向走。
路过湖边时,风把桂花味儿推到我鼻尖。我深吸一口气,感觉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了。今天的汇演很成功,虽然中间有个小插曲,但最后都顺利解决了。
手机再次震了一下。
江寻:湖边?
我:五分钟。
她:我在第二盏路灯下。
我快步走过去。她真的在第二盏路灯下,背着画夹,像一个等着把白天未完成的作业交给夜色的人。
路灯的光打在她身上,把她的轮廓照得很柔和。她看见我,脸上露出了笑容。
“累吗?”她问。
“刚刚好。”我说,“你呢?”
“也是刚刚好。”
我把包放在长椅上,坐下。她没有坐,反而把画夹立在一旁,像是准备开一场小小的分享会。
湖面很安静,偶尔有风吹过,带起一点涟漪。远处还能听到汇演结束后的喧闹声,但这里很安静,只有我们两个人。
“我今天学到一件事。”她先开口。
“嗯?”
“我以为‘删’是我最擅长的,今天发现,有时候我要学会‘留’。”
“留?”
“留那一秒的动作,不把它抹平。”她说,“因为那一秒是你们整体节奏的一部分。删掉,会变得干净;留下,会变得真实。”
我点头,“我也学到一件事。”
“说。”
“我以为‘加规则’能处理大多数意外,今天发现,有时候要允许系统自己做一次判断。”我看向湖面,“不是放弃控制,而是相信被训练过的直觉。”
她轻轻笑了一下,“我们互换了功课。”
“对。”
她把画夹拿起来,“还有一个礼物。今天台上的那张,我想送给你。”
“可以吗?”
“当然。”她把纸平平地递过来。
我接住,忽然不知道把它放在哪里才算合适。最后我把它夹进了我随身的笔记本里——那个记录了我所有提醒规则的本。
我在内页写了四个字:一起发布。
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风轻轻走过湖面,像把白天的噪音一层层掸掉。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今天如果没有她在看,我可能不会那么镇定。她的存在,就像一盏灯,让我知道有人在支持我。
“江寻。”我叫她的名字。
“在。”
“谢谢你今天看我。”
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抬起手,像昨晚那样,轻轻碰了碰我的指尖。
“我会一直看。”她说。
我点头:“我也会。”
这句话落在心口,像一盏灯被按下,亮到刚刚好。
我们又在湖边坐了一会儿,聊了聊今天汇演的细节,聊了聊彼此的感受。夜色越来越深,但我们都舍不得走。
——
回到宿舍,我把那张素描从本子里取出来,小心地压在透明袋里。周晓雨从上铺探头,“礼物?”
“嗯。”
“这次的‘误会’是什么?”她打趣。
“没有误会。”我关了床头灯,“只有台上的一秒钟。”
“真浪漫。”她翻了个身,“晚安,英勇的发布者。”
“晚安,八卦系高材生。”
宿舍渐渐安静。我在黑暗里闭上眼,腕带轻轻震了一下——不是提醒,而是我设的一个庆祝彩蛋:完成“发布”,给自己一个轻轻的“做得好”。
我笑了一下。
在那一秒钟之后,一切都刚刚好。
我躺在床上,回想着今天发生的一切。从早上的紧张,到台上的意外,再到晚上的湖边。每一刻都像电影画面一样在我脑海里回放。
特别是江寻看我的眼神,还有她画的那张素描。她把那个瞬间捕捉得那么准确,就像她真的理解我在想什么一样。
我想,也许这就是默契吧。不需要说太多,就能明白彼此。
在那一秒钟之后,一切都刚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