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刺破东方的地平线时,商队终于踏上了三岔口坚实的土地。
三条道路在此交汇:一条来自东北,是商队刚刚走出的旱海子;一条通往西北,蜿蜒深入戈壁更深处;第三条向西南延伸,道路明显宽阔平整许多,路面上有深深的车辙印——那是通往黄沙集的主道。
叶青儿勒马停在路口,回望来路。
三百丈外,那道跟随了一夜的隐晦灵力波动,在晨光初现的瞬间消失了。如同融化在阳光下的影子,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但她知道,那不是放弃,而是暂时退却。教团的人完成了“观察”的任务,回去复命了。
“走了?”赵平骑马来到她身边,重剑横在马鞍上,一夜鏖战让他满脸疲惫,但眼神依旧警觉。
“走了。”叶青儿收回目光,“至少明面上不会再跟。”
赵平沉默片刻,低声道:“你昨夜消耗太大。进了黄沙集,先找地方休整。”
叶青儿没有反驳。她能感觉到丹田内的寂灭灵力虽在快速恢复,但精神上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连续一夜高强度的神识外放和精确操控,对心神的损耗远超灵力。若不是《太初寂灭诀》的根基深厚,换作寻常筑基修士,早已神识枯竭昏厥。
商队在三岔口稍作休整。
车夫们从货箱里翻出最后的水囊,众人分着喝了几口。干粮已经所剩无几,老李将最后几块硬邦邦的奶疙瘩掰碎,每人分了一小块。沙驼和骡子累得跪伏在地,口吐白沫,车夫们心疼地给它们喂水,梳理皮毛。
石勇的左臂伤口再次崩裂,布条被鲜血浸透。吴二的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发紫,已陷入半昏迷状态。吴大抱着弟弟,眼神里满是焦虑。老韩还算好,只是背上被沙噬虫咬了几口,伤口不大,敷上药粉后已无大碍。
陈管事瘫坐在一辆骡车旁,锦缎短褂沾满沙土和血污,早已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他呆呆地望着西南方向,嘴里喃喃念着什么,像是祈祷,又像是庆幸。
半个时辰后,赵平起身:“该走了。最后二十里,一口气赶到。”
没有人反对。
这是最后的冲刺。
晨光彻底照亮戈壁时,商队踏上了通往黄沙集的大道。
道路明显经过人工修整,宽约三丈,路面铺着碎石和夯实的黏土,车轮压上去不再深陷。两侧每隔百丈便竖着一根丈许高的木桩,桩顶挂着褪色的三角旗——这是巡天司设置的路径标识,也是安全路线的象征。
越靠近黄沙集,路上的车马行人越多。
有满载货物的商队,有独行的修士,有赶着羊群的牧民,甚至还有几辆装饰华丽的马车,一看便知是来自内地的世家子弟。驼铃声、马蹄声、车轮声、人语声混杂在一起,在晨光中汇成热闹的洪流。
叶青儿骑马走在队伍中,神识维持在周身十丈——这是避免过度消耗的警戒范围。她观察着路上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商队护卫大多神情警惕,武器从不离手;独行修士则眼神锐利,步履匆匆;牧民们皮肤黝黑,脸上刻满风霜,但眼神淳朴;世家子弟的车驾周围总有护卫环绕,车帘紧闭,透着高高在上的疏离。
这就是二级文明的边境。
比起洪荒的荒芜与死寂,这里充斥着生机,也充斥着欲望与危险。
又行了一个时辰。
日上三竿时,前方地平线上出现了一道灰黄色的轮廓。
随着距离拉近,轮廓逐渐清晰——那是一座由土黄色巨石垒砌而成的城池。城墙高约五丈,表面布满风蚀的痕迹,但整体依旧坚固。城墙上每隔三十丈便有一座了望塔,塔顶有巡天司的旗帜飘扬。城门洞开,人流车马如织,喧哗声即使隔着数里也能隐约听见。
黄沙集。
戈壁边境最大的贸易集散地,三教九流汇聚之所,也是巡天司在西部边境最重要的据点之一。
商队随着人流缓缓靠近城门。
城门宽三丈,高四丈,以厚重的铁木打造,表面钉满碗口大的铜钉。门洞上方嵌着一块青石匾额,刻着三个苍劲的大字:“黄沙集”,落款是“巡天司立,天元历三千七百四十二年”。
守门的是一队巡天司兵士,皆着制式皮甲,腰佩长刀。为首的什长是个面色冷峻的中年汉子,炼气八层修为,正逐个检查入城车辆和行人。
轮到商队时,赵平下马上前,亮出巡天司令牌:“黑石前哨,护送驼铃商会货物入城。”
什长查验令牌,又看了看商队众人狼狈的模样,眉头微皱:“路上遇袭了?”
“是。黑山盟劫道,已击退。”
什长不再多问,挥手放行。但在商队通过城门时,他低声对赵平道:“进城后先去联络点报备。最近不太平,好几个商队出事。”
赵平点头,翻身上马。
穿过门洞,喧嚣声如潮水般扑面而来。
黄沙集内部比外面看起来更加拥挤。街道宽仅两丈,两侧店铺林立,招牌幌子在风中摇晃。卖药材的、售矿石的、打铁的、沽酒的、开客栈的……应有尽有。街道上行人摩肩接踵,车马只能缓缓挪动。各种口音的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孩童嬉笑声、牲畜嘶鸣声混在一起,嘈杂得让人头晕。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药材的苦香、烤肉的焦香、汗水的酸臭、牲畜的臊味、还有戈壁风沙特有的尘土味。这一切混合成一种独特的、属于边境集市的“生机”。
叶青儿坐在马上,目光缓缓扫过四周。
她的神识如蜻蜓点水般掠过街道两侧的店铺和行人,捕捉着零碎的信息:
“……刚到的赤铜锭,成色上好……”
“……百年黄芪,假一赔十……”
“……听说了吗?百宝阁的拍卖会后天开,据说有星陨铁……”
“……昨夜‘黑狼帮’和‘沙蛇会’在城南火并,死了七八个……”
“……巡天司又增兵了,看来真要出大事……”
信息碎片如雪花般涌入脑海,她快速筛选着有价值的内容。星陨铁、拍卖会、帮派冲突、巡天司增兵……这些线索相互交织,勾勒出黄沙集暗流涌动的现状。
商队在拥挤的街道中艰难前行了约一刻钟,终于在一处挂着“驼铃商会”招牌的店铺前停下。
店铺门面不大,但进深很长。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瘦高老者早已候在门口,看见陈管事,连忙迎上来:“陈管事!你们可算到了!周掌柜等了两天了!”
陈管事滚鞍下马,几乎站立不稳,被老者扶住。他喘息着指向货箱:“货……货都在……快,快请周掌柜验货……”
老者朝店内喊了一声,很快,一个穿着绸缎长袍、头戴瓜皮帽的富态中年人快步走出。此人便是黄沙集驼铃商会的掌柜,周福。
周福先朝赵平和叶青儿拱手:“赵队长,叶姑娘,一路辛苦。”然后转向陈管事,眉头紧皱:“怎么弄成这样?”
陈管事哭丧着脸,将路上遇袭的事简单说了一遍,自然略去了沙参被污染和教团相关的细节,只说遭遇黑山盟劫道,多亏巡天司护卫拼死击退。
周福听完,脸色阴沉:“黑山盟……好大的胆子。”但他没再多说,指挥店里的伙计开始卸货验货。
货箱一一搬进店内,开箱查验。药材、精铁锭、瓷器……清点完毕,周福的脸色稍霁。当他打开那三只盛放百年沙参的玉盒时,眼睛一亮:“好东西!成色比预期的还好!”
他小心地捧起一株沙参,仔细端详,又凑近嗅了嗅药香,满意地点头:“陈胖子,这次你立功了。这三株沙参,我按市价加三成收。”
陈管事脸上终于露出笑容,连连作揖。
货物交割完毕,周福从怀中掏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递给赵平:“赵队长,这是约定的护送费用,五十中品灵石。”然后又取出另一只略小的钱袋,“这是额外的‘风险酬金’,二十中品灵石。弟兄们辛苦了,拿去喝点酒,治治伤。”
赵平没有推辞,接过钱袋,掂了掂,收进怀中:“分内之事。”
周福又看向叶青儿,犹豫了一下,从袖中摸出一只锦囊:“叶姑娘,我听陈胖子说了,昨夜多亏你出手。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锦囊入手,沉甸甸的,里面是十块中品灵石。
叶青儿没有客气,收下锦囊,澹澹道:“多谢。”
货物交割完成,陈管事和驼铃商会的人忙着入库结账。赵平对叶青儿道:“我们先去联络点报备,然后找地方休整。”
黄沙集的巡天司联络点位于城池中心,是一座三层石楼,门楣上挂着黑底金字的“巡天”牌匾。比起周围嘈杂的店铺,这里显得肃穆安静,门口有两名持戟兵士守卫。
赵平亮出令牌,守卫放行。
一楼是办事大厅,几名文吏在柜台后处理文书。赵平走向最里面的一个柜台,后面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者,正低头翻阅卷宗。
“李执事。”赵平开口。
老者抬起头,看见赵平,露出笑容:“赵队长?你怎么来黄沙集了?哟,这是受伤了?”
“路上遇袭。”赵平言简意赅,“黑石前哨护送驼铃商会货物,在三岔口以东八十里处遭黑山盟伏击,十三人,为首者筑基初期。已击退,毙一人,擒十二人,废其修为后放归。”
李执事笑容收敛,正色道:“详细说说。”
赵平将遇袭经过简要叙述,略去了叶青儿出手的细节,只说众人拼死抵抗,侥幸击退。然后,他取出那三块黑色令牌,放在柜台上:“从匪首身上搜到的。”
李执事拿起令牌,仔细端详。当他看清令牌上的扭曲符文时,脸色骤变:“这是……‘黑煞令’!”
“黑煞令?”
“黑山盟最高级别的行动令牌。”李执事声音凝重,“只有分舵主以上才有资格持有。持此令者可调动分舵半数精锐,且行动不受常规约束。”他看向赵平,“你们遇到的不是普通劫道,是黑山盟有预谋的、针对性的袭击。”
赵平点头:“我们也这么认为。袭击者目标明确,直指驼铃商会的那批药材。”
李执事站起身,走到身后一排书架前,抽出一份卷宗,快速翻阅。片刻后,他抬起头,眼中满是忧虑:“赵队长,这不是孤例。最近半个月,边境已有四支商队遭类似袭击。都是黑山盟出手,目标都是某样特定货物。巡天司已经介入调查,但……”
他压低声音:“但所有线索,都指向同一个方向——虚无教团。”
叶青儿眼神微动。
李执事继续道:“那四支商队被劫的货物,事后都在黑市上出现,但都经过特殊处理——内部被植入了某种‘污染源’。幸好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大规模危害。巡天司总部已下令,所有边境据点提高警戒,严查往来货物。”
他看向赵平:“你们护送的那批货……”
“已经查验过,没有问题。”赵平道,“但我们怀疑,袭击者的真正目的不是抢劫,而是为了取回或销毁货物中的某样东西。”
李执事沉默良久,缓缓道:“此事我会立刻上报。你们先留在黄沙集,随时可能被传唤问询。另外……”他看向叶青儿,“这位是?”
“叶青儿,黑石前哨新晋队员。此次随行历练。”
李执事打量了叶青儿一眼,点点头:“年轻有为。你们先在城里找个地方住下,这是联络点的临时通行令牌,凭此可自由出入。”他递过两枚铜制令牌,“若有急事,可随时来此找我。”
离开联络点时,已是午时。
阳光炽烈,街道上依旧喧嚣。赵平将那只装着七十块中品灵石的钱袋递给叶青儿:“按规矩,护送酬金队里平分,风险酬金出力者多得。昨夜你功劳最大,这些你收着。”
叶青儿没有推辞,接过钱袋,收进储物袋。
“先找客栈。”赵平揉了揉眉心,“洗个澡,吃顿热饭,睡一觉。其他事,醒了再说。”
两人牵着马,沿着街道寻找客栈。
黄沙集的客栈大多集中在城南,赵平显然对这里很熟,带着叶青儿穿过几条小巷,来到一家名为“沙海客栈”的店门前。客栈不大,但收拾得干净,院子里有马厩和水槽。
掌柜的是个精瘦的中年人,看见赵平,笑道:“赵队长,稀客啊!还是老规矩?”
“两间上房,安静点的。马喂上好料。”
“好嘞!”
房间在二楼最里侧,相邻两间。推门进去,房间不大,但床铺整洁,桌椅俱全,窗台上还摆着一盆耐旱的仙人掌。最重要的是,有独立的浴桶和屏风。
赵平站在门口:“你先洗换,我去买些干净衣物和伤药。一个时辰后,楼下大堂见,吃饭。”
叶青儿点头。
关上门,房间陷入安静。
窗外的喧嚣被厚厚的土墙隔绝,只剩下隐约的嘈杂。阳光从窗口斜射进来,在青砖地面上投出明亮的光斑。空气中有澹澹的尘土味和檀香味——后者来自墙角香炉里燃烧的驱虫香。
叶青儿走到床边,坐下。
床板很硬,铺着粗布床单,但比起戈壁的沙地和岩石,已是难得的柔软。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紧绷了一夜的心神,在这一刻终于松弛下来。
疲惫如潮水般涌上。
但她没有立刻休息。
先检查房间——神识扫过每一个角落,确认没有窥视法阵或窃听符箓。然后从储物袋中取出那十块中品灵石,握在掌心,运转《太初寂灭诀》。
精纯的灵气从灵石中抽出,经由寂灭灵力淬炼,化作灰白色的能量流,缓缓注入丹田。消耗的灵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心神的疲惫也在灵气的滋养下逐渐缓解。
半个时辰后,十块灵石化作齑粉。
她睁开眼,眼中疲惫已去大半。
起身,脱去沾满沙土血污的道袍和内衬。从储物袋中取出林婉准备的换洗衣物——一套干净的月白道袍和冰蚕丝内衬。又拿出浴桶旁木架上的皂角和布巾。
热水是店伙计刚送来的,注满了半人高的浴桶。水汽蒸腾,带着戈壁少有的湿润感。
叶青儿踏入浴桶。
热水包裹全身的瞬间,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这是三天来第一次彻底放松。水温恰到好处,洗去满身沙尘和血污,也洗去连番厮杀留下的紧绷感。
她靠在桶沿,闭上眼。
脑海中浮现出一路上的画面:红石峡的崖壁、旱海子的死寂、虫潮的恐怖、还有那道跟随了一夜的阴影……
以及,那个黑袍人说的那句话。
“寂灭传承再现……计划必须加速了。”
寂灭。
这两个字,如一根刺,扎在她心头。
三千年前,瑶池覆灭,寂灭之道失传。三千年后,她带着《太初寂灭诀》出现在这个世界,立刻引起了教团的注意。
是巧合,还是必然?
哥哥的转世,是否也与这一切有关?
她不知道。
但有一点很清楚:从此刻起,她已不仅仅是寻找哥哥的妹妹,也不仅仅是巡天司的普通队员。
她是“寂灭传承者”。
是教团必须清除或掌控的目标。
是这场延续了三千年、甚至更久远的战争的,新的变数。
水渐渐凉了。
叶青儿睁开眼,从浴桶中站起。水珠顺着光滑的肌肤滑落,在脚边积成小洼。她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内衬和道袍,将湿漉漉的长发用一根木簪简单绾起。
然后,她走到窗边,推开木窗。
午后的阳光倾泻进来,照亮房间里飞舞的微尘。街道上的喧嚣随风涌入,带着黄沙集特有的生机与躁动。
远处,百宝阁的招牌在阳光下反射着金光。
拍卖会,后天。
星陨铁。
还有,那个情报贩子,“沙狐”。
她有很多事要做。
但此刻,她需要吃饭,需要休息。
需要像个人一样,活着。
叶青儿关上窗,转身走向房门。
该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