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断骨里的动静
师父额头抵在石头肩窝那块烂肉上，冰茬子似的鼻尖贴着他颈侧跳动的血脉。冻土洞子里寒气像淬了冰的刀子慢慢往下刮，可石头颈子上竟觉得沾着点热乎气儿——师父那点微弱带喘的气息一下下扑在皮肉上，暖烘烘痒丝丝的。
洞里安静得吓人。只有师父破风箱般的粗喘，还有石头自己擂鼓一样的心跳。玄微凝成的灰蓝影子还在顶上悬着，寒气针脚样密，悄没声儿地往下织。石头的右肩窝里，那截早先爆出冰蓝鬼火、又被师父胸口那口血喷得死寂沉沉的骨头，突然跳了一下。
像睡死的毒蛇被火燎了尾巴尖。
一点冰冷的撕扯感，猛地攫住了石头肩窝最深处那块骨头的缝隙！那感觉细密又刁钻，像几根刚从冰渣子里抽出来的针，朝着右臂骨头最底下埋着的、更深的地方狠狠地扎了进去！
“呃……”石头牙关猝然咬紧，喉头滚出短促的一声闷哼。冷汗瞬间沿着后脊椎密密麻麻地爬满一片。
师父在他怀里猛地震了一下！像是被那声压抑的闷哼惊到了。紧攥着石头前襟的手揪得更死，冻得发青的指关节死死抠进破烂布里，几乎要把那层薄薄的衣料碾碎。他发僵的脑袋本能地向石头颈窝深处拱，喉咙里滚出不成调的嗬嗬声，带血沫子的气息全喷在石头脖子上。那不是害怕，更像是一种熟睡中被噩梦死死魇住、拼力想醒却睁不开眼的挣扎。
“别……怕……”石头下意识想安慰，可自己右臂骨头深处那点针扎刀剔的痛越来越密，火烧电钻似的搅动着那块死寂的骨头，逼得他把话头死死咬在牙缝里。他只能僵着那条早就废了的左臂，任由师父像抓住浮木一样死死揪着他胸口的破布。
顶上的玄微寒气无声地往下沉了一寸。灰蓝的影子搅动得更快，冰冷的杀意没之前那么针锋相对，却沉甸甸地压下来，带着令人窒息的耐心，裹住角落这堆喘气的血肉。
就在那冰冷窒息感触到后颈汗毛的刹那！
石头垂在冰岩上的右手猛地一蜷！不是他有意识的动作，是那块早该碎成渣的膀子骨，被寒意和肩窝深处的剧痛彻底激怒，猛地爆发出死寂前的最后一丝凶性！
一股微弱的、带着冰碴子气息的幽蓝光焰，毫无征兆地从他右臂骨头缝里残破的皮肉豁口处窜了出来！像一条被剥了皮还在抽搐的毒蛇！
这缕冰焰微弱得不及先前暴烈的十分之一，却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狠劲儿，烧穿了沉沉下压的寒气！火焰舔上寒气凝结的边缘！
嗤啦！
一声裂帛般的短促尖响！沉得令人窒息的冰冷网障被硬生生烫开一道微不可查的缝隙！悬顶搅动的灰蓝影子剧烈一颤！
就是这一下！
师父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了后背！弓缩在石头怀里的身体倏然绷直！双眼依旧紧闭，喉咙里爆出一声极其短促、凄厉到失真的锐鸣！一直死死攥着石头前襟的左手骤然松开！那只冰凉冻青的手，像是循着某种垂死挣扎的本能，不顾一切地、带着千斤坠落的力道，猛地砸向石头烧着冰焰的右肩窝！
噗！
冰得刺骨的手掌结结实实拍在皮开肉绽、烧着幽蓝火苗的肩窝豁口上！
时间在冻土洞里凝固了一瞬。
师父拍上去的手掌和石头豁开的皮肉接触点，没有炸开任何能量冲击的光影。只有极其短暂、几乎难以捕捉的一丝黏着。像两块互斥又相吸的破磁石瞬间撞在了一起。
下一秒，师父那只手猛地痉挛着弹开！整条手臂像被无形的力量狠狠甩脱，软塌塌摔回冰冷的地面。五根指头僵直地朝上痉挛地张开又蜷缩，指尖微微发黑。而他浑身最后那点微弱的热乎气也像是被一巴掌拍散了，身体骤然垮下去，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撞在石头肋骨上，不动了。
石头自己的感受却是另一番炼狱。师父手掌拍落肩窝豁口的刹那，一种他从未体会过的巨大疼痛猛地贯穿了他！不是冰蓝鬼火那种灼烧骨头的暴烈，也不是寒气沁入的冷寂。而是一种……撕裂！
不，是填补。
如同被烧红的铁浆灌进了空空如也的骨头腔子里！又像是有无数看不见的蚀骨虫突然钻进右臂碎骨的每一个缝隙里疯狂啃噬、填充！
剧痛撕裂了他的意识！仿佛右臂深处那块被师父强横血气封印了十几年的凶戾残骨，连同着那些年师父替他挡了无数次暗算毒害残留在他骨子里的东西，都在此刻被那只冰冷手掌拍醒了最本源的、玉石俱焚的共鸣！
这剧痛来得快，去得也极其突兀。像被狂风吹灭的残烛。痛感骤然消失，一种难以言喻的巨大空虚感瞬间吞噬了石头整条右臂。连同刚才还能挣扎着燎烧出一点冰焰的力气也彻底散了。右臂软塌塌坠着，仿佛已经不是他的，只剩下一截空空荡荡、被硬生生拓开然后又猛地被抽走所有物质的冰冷腔子。
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耳朵里全是嗡鸣。牙齿把下唇咬出了血，一股铁锈味弥漫开来。他费力地低头，目光浑浊地落在师父歪倒的脸上。师父的嘴角，又无声地淌下一线颜色发乌的粘稠血丝。
石头的左手，那只能勉强动弹的左手，不知何时已经紧紧揽住了师父冰冷滑落的腰背。手臂上的肌肉硬得像石头。
他慢慢抬头。洞顶之上，那层被冰焰灼开一道细缝的玄微寒气障壁，正在极其缓慢地……重新弥合。
灰蓝的影子沉静地盘踞着，那曾被打断的冷酷进程，并未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