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
烛火微微晃动了一下,灯芯爆出一粒细小的火星。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指尖,上面还残留着血滴落时的温热。铜铃已经放回暗格,但掌心的灼烧感却迟迟没有散去。袖中的玉牌隐隐发烫,像是紧贴着皮肤烧红了一角。
门外没有脚印,门板也没有动过的痕迹。可我知道,刚才那一瞬间的寂静绝非寻常——那是有人在门外屏住了呼吸。
我没有起身,也没有再看地上那具尸体。他死了,毒针的设计说明来者早有预谋,而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他。他是诱饵,我是猎物,而现在,猎人已经悄然而至。
我慢慢松开握刀的手,让刀鞘重新压住桌上的残图。身体向后靠去,脊背贴上冰冷的石墙。闭上眼睛。
耳朵敏锐地捕捉着屋内每一丝气流的变化。死人的气味开始弥漫,混杂着铁锈和陈年木屑的味道。火苗燃烧的声音细微而有规律,啪的一声轻响来自左前方三步远的油壶。
然后,是一道几乎难以察觉的摩擦声。
不是地面传来的震动,而是空气被挤压的微妙错位。就像一片落叶在飘下时偏离了原本的轨迹。
我睁开双眼。
门缝底下,一道不规则的阴影斜切进来。它原本不该存在,此刻却挡住了外面雪地反射的微光。
来了。
我一动不动,手指缓缓勾住袖口的银线。发丘指抵在胸前八卦阵的位置,血液在血管里缓慢升温。门外那人没有敲门,也没有推门,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在等待里面的人先做出反应。
我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右腿猛然发力蹬地,整个人贴着地面侧滑而出,刀鞘横扫门轴下方。木门应声外翻,积雪簌簌震落。
空无一人。
门前的雪地上空荡荡的。只有一串新鲜的脚印,从门口延伸出去五步,然后戛然而止。
第五步的脚印边缘融化了一圈,像是被什么高温的东西烫过。我蹲下身,伸手探了探那片区域。寒气刺骨,但中心点确实比周围高出一丝温度。
这不是常人能留下的痕迹。
我站起身,目光顺着脚印消失的方向望去。林子边缘,一棵歪脖子松树的枝杈微微晃动,雪花从顶端滑落。那里离地面至少两丈高,正常人不可能跃上去而不留下任何痕迹。
除非他根本不需要落地。
我转身回到屋里,顺手将尸体拖到角落。黑金古刀抽出三寸,刀刃映出屋内景象。我在等待,也在观察——镜面般的钢面上,倒影清晰可辨,唯独门框上方那一片模糊得像蒙了层雾。
果然如此。
我猛地抬头。
一道灰影正从梁上垂落,披风般展开的长袍遮住了大半个屋顶空间。他在空中翻身,足尖轻点横梁,直扑而来。
我没有后退。
左手疾出,发丘指直取其面门。那人抬臂格挡,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刀锋与我指节擦过,发出金属相撞的脆响。他动作极快,但起手那一式“封喉锁脉”让我瞳孔一缩——那是张家镇陵十八式的第三式,百年来只传守门直系。
他不是外人。
我顺势收肩,任他刀锋划破衣襟,右手已握住刀柄。黑金古刀出鞘半尺,一道冷芒劈空斩出。对方旋身避让,灰袍扬起,露出腰间悬挂的一物。
青铜面具。
圆形,无鼻,只在眼位凿出两个深孔。我一眼认出那纹路——地脉引图,以星宿定位“门”址的秘法,唯有纯血者才能解读。而此刻,面具内侧蚀刻的坐标,正与玉牌裂纹中浮现的完全一致。
他是信使。
也是杀器。
他落地无声,转身欲退。我岂能让他得逞。
缩骨功发动,身形骤然下沉,从他腋下穿入,右肘反撞其后颈第三节。这一击用的是“断龙扣”的力道,专破尸傀关节。他身体一僵,脚步踉跄,但我清楚,这还不足以制服他。
咬破指尖,一滴血弹在他背心。
麒麟血触肤即燃,幽蓝火焰腾起瞬间,他发出一声非人的嘶吼,整件灰袍剧烈抖动,像是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挣扎。他猛地转身,右手五指张开,掌心赫然是一个凹陷的印记——族纹烙痕,与支派叛逃者登记册上的标记相同。
张家内部出了叛徒。
他冲我扑来,速度比之前更快,招式却乱了章法,像是被某种力量强行驱使。我侧身避过一击,刀背横拍其膝窝,迫使他跪地。但他立刻用手撑地,竟以掌代步,如野兽般爬行逼近。
不能再留活口。
我退至墙角,诱他全力扑击。就在他跃起刹那,缩身下蹲,刀锋自下而上挑向其肋下。黑金古刀虽未全出,刀气仍割开了他的袍子,露出手臂。
皮肤呈青灰色,皮下浮现金属般的纹路,像是血脉被替换成某种铭文。尸化程度极高,但尚未完全失去行动能力。这种改造需要大量活体试验,张怀礼这些年,究竟抓了多少族人?
他似乎察觉我分神,突然弃战转身,直奔窗口。我掷出刀鞘,正中其面门。那青铜面具应声脱落,跌在雪地上发出闷响。
他跃出窗外,身影迅速融入林间风雪。
我没有追击。
走过去捡起面具。月光照在内侧,坐标纹路清晰可见。更关键的是背面那行小字:“灯未灭,钥将归。”
和铜铃上的禁令呼应上了。
我翻过面具,仔细查看族纹烙印的位置。在右下角,有一道极细的刻痕,像是被人刻意加上的标记。我用指甲轻轻刮了刮,一层薄锈剥落,露出底下三个数字:073。
这不是编号,是序列。
灰袍势力已经在系统性地回收所有与“门”相关的族人,按顺序清除或改造。这个人是第七十三个。
他们知道我的存在,也知道我会沿着线索找过去。而这具躯壳,不过是用来确认我是否已经接近真相的试金石。
我握紧面具,体内血液再次发烫。这一次,热度从胸口直冲脑门,脖颈处的麒麟纹隐隐作痛,像是要撕开皮肤。
不能久留。
我最后看了眼屋内。尸体还在原地,残图压在刀下,铜铃归位。一切看起来毫无变化,但我知道,从那个面具落地的瞬间起,局势已经彻底改变。
他们不再隐藏。
而是开始正面迎战。
我走出密室,雪还在下。北岭第三峰的方向,隐约有光晕浮动,不是火光,也不是星光,而是一种沉在地底的、缓慢搏动的微芒。
玉牌在我手中轻轻震动,指向那片山脊。
据点就在下面。
我迈步向前,脚踩进雪里,发出轻微的咯吱声。风从背后吹来,带着一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像是焚烧纸钱后的余烬味。
走了约莫百步,我在一棵枯树旁停下。
树干背面,被人用利器刻了一道竖线。旁边还有六个同样的刻痕,排列整齐。最新的那一道,边缘还沾着未干的树脂,显然是刚刻上去不久。
七道刻痕。
和哨站檐角的牙齿数量一模一样。
我伸手抚过那道新痕,指尖传来一丝黏腻。不是树脂,是胶质混合着粉末,摸起来像烧过的骨灰。
远处,一声乌鸦的啼叫划破夜空。
我收回手,发现掌纹里沾了些灰白碎屑。正要甩掉,忽然察觉它们正在缓慢移动——像细沙被无形的风吹动,自行排列成一个符号。
三角叠圆。
这是老张家用来标记“活体信标”的暗记,通常出现在被改造成“门”钥的人身上。比如张远山的青铜义肢内侧,就刻着同样的图案。
他们在这里交接过情报。
而且,不止一次。
我抬头望向山脊尽头。风雪深处,一道模糊的人影站在高坡上,一动不动。
我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见他手里提着什么东西,在月光下泛着青灰的光。
像是一盏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