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门刚关上,压抑的争执声便再也控制不住地爆发开来。
“林晓晓!你是不是疯了?!”林晓峰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怒火,“一个来路不明的男人,失忆?这种电视剧里的桥段你也信?!”
“他不是来路不明!”林晓晓仰起脸,眼眶发红却倔强,“他是发生车祸,从医院里转移到我上班的福利机构,身上什么都没有,警方都核实过!哥,你从小到大都这样,总觉得外面都是坏人,可我见过他什么样!他在餐馆打工,手被烫出水泡都不吭声;他记得我不吃葱,每天早起把粥里的葱花挑得干干净净;下雨天他知道我忘带伞……”
“够了!”林晓峰打断她,语气冰冷,“这些能说明什么?一个合格的骗子,前期投入的成本越高,图谋的就越大!你知道他以前是干什么的吗?万一是个逃犯呢?万一……”
“没有万一!”林晓晓的眼泪掉了下来,“哥,你知不知道一个人什么都没了,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是什么感觉?他只是需要一点帮助!”
看着妹妹的眼泪,林晓峰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好,就算他是真的失忆,真的需要帮助。晓晓,帮助的方法有一万种,但你选的是最危险的一种。让他住进家里?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他不会!”林晓晓斩钉截铁,“他住进来这段时间,从来没有任何越界!他的房门晚上都是虚掩的!哥,他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林晓峰沉默了。妹妹眼中的笃定让他心中的疑虑更甚——一个失忆的流浪汉,能保持这样的克制和分寸感,这本身就不寻常。
“你说他在餐馆打工?”他转移话题,眼神锐利,“做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接受咖啡厅的工作?”
“那是你给他的机会啊!”林晓晓说。
“机会?”林晓峰冷笑,“一个在郊区餐馆已经站稳脚跟、甚至能被大厨认可的人,会仅仅因为‘一个机会’,就放弃相对熟悉的环境,跑去金融区做最累的夜班清洁?晓晓,你不觉得这很矛盾吗?要么,他在餐馆的表现是伪装;要么……他接受这份工作,有别的目的。”
林晓晓愣住了,她没想过这么深。
“楼下杂物间,只能住三天。”林晓峰做出决定,“这三天,你必须带他去派出所正式备案。这是底线。至于咖啡厅的工作……既然他答应了,就让他去。我也很好奇,他到底想干什么。”
……
楼下,杂物间。
阿默静静地清理出一片可以容身的空间,动作高效。林晓晓下来时,手里抱着被褥和枕头。
“阿默,对不起,我哥他……”
“不用道歉。”阿默接过被褥,声音平静,“你哥的担心很正常。这被褥多少钱?我付给你。”
林晓晓连忙摆手:“不用不用!这是我家的旧……”
“要的。”阿默打断她,语气温和却坚持。他走到自己那个简单的行李包旁,从内层拿出一个旧信封,数出两百元递给林晓晓。“在餐馆的工资,老板预付了一部分。住宿费和生活费,我们之前已经结清。这个,是买被褥的钱。我们两清。”
他的动作和话语,清晰划出了一道界限——他不是在接受施舍,而是在进行一场公平的、有尊严的交易。林晓晓握着那两张还有些温热的钞票,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明明身处困境,却把账算得如此清楚,这种近乎固执的独立感,让她心酸,也让她更加确信,他不是那种会依赖他人、别有所图的人。
“那……咖啡厅的工作,你还去吗?”她小声问,“我哥他……话说得有点重。如果你觉得在餐馆更好,不用勉强。张师傅肯定愿意你留下的。”
阿默铺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餐馆……是的,那里有赏识他的老板和师傅,工作也渐渐得心应手,是一条可见的、安稳的路径。
但“安稳”,似乎并不是此刻他内心深处最渴望的东西。那些纠缠的梦境,那片空白的过去,还有今天听到“陆家嘴”时那阵尖锐的、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悸动……都像无形的钩子,牵引着他。
那个地方,或许藏着关于“我是谁”的答案。哪怕只是一线微光。
“我去。”他直起身,看向林晓晓,眼神里有种她看不懂的深邃,“谢谢你哥给的机会。我想试试。”
他想去,不是为了接受谁的安排,而是为了自己。这个认知,让林晓晓把劝阻的话咽了回去。
……
翌日,派出所的程序按部就班。指纹比对无果,拿到一张临时身份证明。走出派出所,林晓晓提起救助站,阿默再次婉拒。
“我有工作,能自立。”他说,“不占用公共资源了。”
他的理由无可指摘,那份不愿被“安置”的隐约坚持,让一旁的林晓峰微微眯起了眼。
下午,阿默回了一趟餐馆。他没有直接辞职,而是跟老板和张师傅说明了情况:得到一份在陆家嘴的夜间工作,想尝试一下,但餐馆这边如果需要替班或周末帮忙,他随时可以回来。
老板有些惋惜,但拍拍他的肩:“年轻人,去大地方见识见识是好事!这儿随时给你留个灶位!”张师傅没多话,塞给他一小罐自己熬的辣酱:“熬夜伤胃,拌面吃。混不好就回来,手艺别丢了。”
这些朴实的情谊让阿默心中一暖。他深深鞠了一躬,告别了这个给予他第一份安稳和认可的地方。
……
傍晚,陆家嘴,“云端”咖啡厅。
陈店长打量着一身干净旧衬衫、神情平静的阿默,公事公办地交代了工作内容和要求。
“试用期三天,夜班清洁,时薪二十五。”
“好。”阿默点头,接过制服。
工作琐碎繁重,但他投入得异常专注。清洗、擦拭、整理、补货……每一个步骤都做到极致,效率高得让带他的小王咋舌。那不仅仅是在完成工作,更像是在通过这种极致的秩序和掌控,来对抗内心的混沌与虚无。
凌晨,工作间隙,阿默站在擦拭得一尘不染的落地窗前。窗外,金融城的霓虹渐次熄灭,只剩楼宇轮廓沉默矗立,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又像是等待被唤醒的钢铁森林。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攥住了他。不是熟悉,而是一种更复杂的、混杂着庞大压力、高速运转、精准算计和……掌控感的战栗。仿佛他曾是这片森林顶端的掠食者,而非如今底层清扫落叶的人。
幻觉般的低鸣再次掠过耳边,他猛地闭了闭眼。
“默哥,看什么呢?”小王凑过来,也望向窗外,“这些大楼,看着就压抑。还是咱们郊区自在。”
阿默收回目光,淡淡“嗯”了一声,继续手中的工作。但他的心跳,却在那片冰冷的天际线下,悄然加速。
清晨六点,交接完毕。陈店长检查后,眼中难掩惊讶,给予了肯定。
阿默换回自己的衣服,走出咖啡厅。晨曦微露,清洁工和早班的白领开始出现在街道上。他站在路口,再次回望。
这一次,他的目光缓缓扫过陆家嘴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群。晨光为冰冷的玻璃幕墙镀上一层淡金,却驱不散那骨子里透出的、属于资本世界的疏离与压迫。车流开始汇聚,穿着考究的人们步履匆匆,空气中仿佛弥漫着无形的、关于数字、增长与竞逐的焦灼。
不是对某一栋特定建筑的敌意,而是一种更为庞大、更为复杂的感受洪流——审视、评估、压力、高速运转的眩晕,以及一丝……深埋的、近乎本能的归属感与掌控欲。这里的一切规则、节奏、甚至空气中飘散的焦虑与野心,都让他感到一种悖论般的熟悉。他像是曾在此处如鱼得水,又像是曾被其彻底吞噬。
一阵强烈的晕眩感袭来,他下意识地扶住旁边的路灯杆,稳住身形。掌心传来金属的冰凉,却压不住心头翻涌的混乱。
“先生,您没事吧?”一个路过的上班族关切地问。
“没事,谢谢。”阿默深吸一口清晨微凉的空气,挺直脊背,转身离开。但他的步伐,在融入稀疏人流时,却带着一种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沉缓,仿佛每一步都在挣脱某种无形的引力。
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触动了他,但这座钢铁森林,这片资本的战场,一定与他丢失的过去有着千丝万缕、甚至可能是核心的联系。也许,来陆家嘴,是来对了。
……
就在阿默离开后不久,陈店长照例向林晓峰简单汇报了阿默“出色得不像新手”的表现,并提到了他清晨站在街边,长时间回望金融区建筑群的举动。
林晓峰站在办公室窗前,俯瞰着刚刚苏醒的城区。听完汇报,他沉默了片刻。
一个失忆的流浪汉,对陆家嘴的整体环境产生如此复杂而持久的凝视?这绝非普通流落者会有的反应。那更像是一种……评估,一种陷入沉思的审视。
他拿起内线电话,语气比之前更加慎重:“之前让你打听的事,范围再扩大一些。不仅仅关注‘寰宇资本’,留意一下近期整个华东地区,特别是金融、科技、还有……实体制造业领域,有没有哪家知名企业的重要人物——创始人、核心高管——出现异常情况,比如长时间未公开露面,或者传闻健康问题、意外变故。重点是,有没有人‘失踪’。”
“好的,林经理。不过这个范围……信息会更分散,可能需要更多时间。”
“我知道。先从公开渠道和圈内传闻入手,低调进行。”林晓峰顿了顿,“尤其是那些年轻有为、白手起家、近几年势头特别猛的新贵。”
挂断电话,他眉头紧锁。阿默身上的谜团,随着他踏入陆家嘴,非但没有清晰,反而像是滴入清水中的墨滴,晕染出更大、更深的阴影。这个男人的过去,所牵连的层面,可能比他最初设想的还要高,还要复杂。
(第122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