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微在昏迷中度过了一天一夜。
这一次,他不是沉睡,而是沉浸在一个奇特的梦境里。
梦中,他再次看到了那扇正在崩解的黑色巨门,看到了门后无尽黑暗中的猩红眼眸,听到了面具修士癫狂的嘶吼——“裂缝还在!”
然后,梦境转换。
他看到无数细密的裂纹,如同蛛网般遍布整个天空。
那些裂纹时隐时现,有的渗出黑色雾气,有的透出诡异光芒。
世界像一个即将破碎的琉璃盏,而他是那个唯一能看到裂痕的人。
“修补……需要力量……”
一个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回响,不知是天衍罗盘的警示,还是他自己心念的投影。
他想看清裂缝的具体位置,梦境却骤然破碎。
意识回归的瞬间,林微听到了帐篷外嘈杂的人声——伤兵的呻吟、将领的呼喝、马蹄的嘚嘚、搬运物资的号子。
空气中有浓重的草药味、血腥味,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战场特有的焦灼气息。
他缓缓睁开眼睛。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帐篷顶,然后是守在一旁的云疏影。
这姑娘正趴在床边小憩,眼下有着深深的青黑,显然是多日未眠。
林安蜷缩在脚踏上,手里还攥着抹布,脑袋一点一点的,也睡着了。
林微没有立即起身。
他感受着身体的状态——极度虚弱,每一寸骨骼都在酸痛,经脉中空空荡荡,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但奇异的是,心口处有一股微弱的暖流在缓缓流转,那是天衍罗盘传来的气息,平和而坚韧。
他尝试内视,惊讶地发现罗盘虽然依旧布满裂纹,但核心处那点来自此界气运的金色烙印,正在滋养着他的元神。
虽然缓慢,却是实实在在的修复。
“公子醒了?”
云疏影警觉地抬起头,见林微睁着眼,顿时喜极而泣,
“您终于醒了!我去叫军医——”
“不急。”
林微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水……”
云疏影连忙倒来温水,小心扶他起来喂下。
林安也被惊醒,揉着眼睛看到林微,哇的一声哭出来:
“公子!您吓死我了!”
林微笑了笑,轻轻拍了拍林安的脑袋:
“我没事。”
帐帘就在这时被掀开。
赵干、拓跋雄、徐锐、萧北辰鱼贯而入,柳如烟和南宫玉跟在后面,看到林微醒来,众人脸上都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
“国师!”
赵干声音有些哽咽,
“您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军医都说……都说您精血耗尽,怕是……”
“怕是醒不过来了?”
林微接过话头,语气平静,
“我也以为这次要交待了。能醒来,是运气。”
“不是运气。”
萧北辰走上前,目光落在林微怀中的天衍罗盘上,
“是国师以自身为引,封印天门,得天地气运庇护。
昨夜营中有士兵看到,国师昏迷时,帐内有金光流转,久久不散。”
林微微微一怔。
他确实感觉到了气运的加持,但没想到外显到这种程度。
徐锐抱拳道:
“国师大义,救边关于危难,我等钦佩不已。
此战我军伤亡统计已出,正在整理阵亡将士名册,抚恤事宜……”
林微摆摆手,打断他:
“这些稍后再说。
先告诉我,现在情况如何?
蛮族大军呢?黑石山呢?”
众人对视一眼,最后由徐锐汇报。
“蛮族大军溃散。
那面具修士死后,被控制的傀儡和骷髅尽数失去行动能力,蛮兵失去指挥,大部逃往草原深处,少部投降。
我军已控制黑石山全域,俘虏三千余人。”
他顿了顿,继续道:
“黑石山顶的祭坛已毁,但山体本身……情况特殊。
阿雅娜姑娘说,她能感觉到山体中仍有异常波动,虽然微弱,但持续不绝。”
“裂缝还在。”林微喃喃道。
梦境中的景象在脑海中浮现。
“什么裂缝?”赵干问。
林微摇摇头,没有解释,转而问道:
“白狼族那对姐妹呢?”
“阿雅娜姑娘和她姐姐阿依莎在侧营休养。”
柳如烟接话,
“阿依莎失血过多,但性命无碍。只是……她好像不愿说话,除了阿雅娜,谁也不搭理。”
“心理创伤需要时间。”
林微理解这种反应,又问,
“铁勒部的巴图呢?抓住了吗?”
“抓住了。”
拓跋雄咧嘴笑道,
“这老小子想趁乱逃跑,被老子一箭射中了马腿,从山坡上滚下来,摔断了三根肋骨,现在关着呢。”
萧北辰补充道:
“除了巴图,还俘虏了灰狼部、秃鹫部等七个部落的首领或头人。
按草原规矩,这些人都可以换取赎金,或者……砍了祭旗。”
帐内气氛微妙起来。
按常理,这些蛮族首领双手沾满中原百姓的血,斩首示众是理所当然的。
但林微之前承诺过阿雅娜,要给白狼部一条生路,那对其他部落呢?
“先关着。”
林微沉吟片刻,“等我见过阿雅娜姐妹再说。”
众人领命。
这时,军医匆匆赶来,为林微诊脉后,连连称奇:
“国师脉象虽虚,却隐隐有生机勃发之势,怪哉,怪哉……老夫行医数十年,从未见过这等情形。”
林微心知是气运滋养的结果,也不点破,只问:
“我何时可以下地?”
“至少需静养三日。”
军医严肃道,
“国师此次元气大伤,非药石能速愈。
若再强行运功,恐有性命之忧。”
林微点头表示知晓,心中却明白,自己恐怕没有三天时间可以浪费。
他必须尽快见到阿雅娜,了解她对黑石山裂缝的感知;
也必须尽快处理俘虏问题,稳定北境局势。
更重要的是——他必须回京了。
黑石山一战虽然胜了,但面具修士死前的话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
裂缝还在,异界入侵的威胁并未消除。
他需要整合更多力量,需要查阅更多古籍,需要……找到修补裂缝的方法。
而这一切,都需要回到权力中心才能做到。
午后,林微在云疏影的搀扶下,来到侧营探望阿雅娜姐妹。
姐妹俩住在一个单独的帐篷里,门口有两名士兵看守。
见林微到来,士兵连忙行礼让开。
帐内,阿雅娜正小心地为姐姐喂药。
阿依莎靠坐在毯子上,脸色苍白如纸,但那双与妹妹相似的琥珀色眼睛,却锐利如初。
看到林微进来,她的眼神瞬间警惕起来。
“阿雅娜姑娘,阿依莎姑娘。”
林微在云疏影搀扶下坐到矮凳上,声音温和,
“身体可好些了?”
阿雅娜放下药碗,对林微行了一个草原的礼节:
“多谢国师救命之恩。姐姐她……好些了,只是不愿说话。”
阿依莎死死盯着林微,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你救我,想要什么?”
直白的问题,典型的草原性格。
林微也不绕弯子:
“我想知道,你现在能感知到黑石山的情况吗?具体是什么样的感觉?”
阿依莎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她没想到林微会问这个。
沉默片刻,她闭上眼睛,似乎在感受什么,然后缓缓道:
“山……在流血。不是真的流血,是……山的灵在流失。
从山顶那个被摧毁的祭坛位置,有一道看不见的伤口,正一点点渗出……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
她睁开眼睛,琥珀色的瞳孔里闪过一丝恐惧:
“很细微,很缓慢,但确实存在。像水滴石穿,迟早有一天……”
“裂缝会扩大。”
林微替她说完了后面的话。
阿依莎点头。
“除了黑石山,还能感觉到其他地方有类似的‘伤口’吗?”林微追问。
这次阿依莎摇头:
“我的能力有限,只能感知到黑石山。
但如果其他地方有类似的裂缝,而且……有足够强的怨气或者特殊能量波动,或许也能感觉到。”
林微心中了然。
这验证了他的猜测——次元裂缝不止一处,面具修士选择黑石山,正是因为那里是古战场,怨气浓重,便于他施展邪术。
“第二个问题。”
林微看向姐妹俩,
“白狼部幸存者还有多少?你们今后打算怎么办?”
阿雅娜和阿依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迷茫。
最后还是阿依莎开口,声音里带着压抑的悲伤:
“白狼部营地被屠时,我亲眼看到父亲和长老们被黑袍人带走……生死不知。
年轻力壮的被掳为奴隶,老弱妇孺……大多被杀。”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就算还有幸存者,也四散逃命了。白狼部……已经散了。”
“但你们还在。”
林微看着她,“只要你们还在,白狼部的火种就没灭。”
阿依莎睁开眼睛,眼神复杂: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归顺中原?还是……成为你控制草原的棋子?”
这话说得尖锐,但林微不以为忤。他平静道:
“我答应过阿雅娜,只要白狼部不再与噬魂教为伍,不再参与南侵,你们永远是自由的白狼。
这个承诺,现在依然有效。”
他顿了顿,继续说:
“但你们要想清楚,草原现在群龙无首,各部溃散,正是最混乱的时候。
你们姐妹若独自回去,要么被其他部落吞并,要么被残余的噬魂教徒追杀。
而留在这里——”
他看向阿依莎,“我可以给你们一个新的选择。”
“什么选择?”
“跟我回京。”
林微缓缓道,
“作为草原使者,代表白狼部,也代表所有不愿与噬魂教同流合污的草原部落,与朝廷达成和平协议。
朝廷可以承认白狼部在草原的合法地位,给予贸易、援助,甚至帮助你们重建部落。”
阿依莎愣住了。
她想过林微可能提出的各种条件——人质、贡品、臣服,却没想到是这样。
“为什么?”
她不解,“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
“边关需要稳定,草原需要秩序。”
林微坦言,
“与其扶植一个野心勃勃、随时可能反噬的部落,不如支持一个懂得感恩、重视信义的白狼部。
这对中原,对草原,都是最好的选择。”
帐内陷入长久的沉默。
阿依莎看着林微,试图从他眼中看出虚伪或算计,但她只看到了坦荡与真诚。
这个人,是真的想给草原一条生路。
“我需要……考虑。”她最终说。
“可以。”
林微点头,
“三日后,我将班师回京。在这之前,你们可以给我答复。”
他站起身,云疏影连忙搀扶。
走到帐门口时,他回头说了一句:
“阿依莎姑娘,你妹妹拼死救你,是因为她相信你值得救。别辜负这份信任。”
帐帘落下。
帐内,阿雅娜握住姐姐的手,轻声道:
“姐姐,我觉得……林国师是可以信任的人。”
阿依莎看着妹妹清澈的眼睛,终于,轻轻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两天,落鹰涧大营进入了紧张的善后阶段。
阵亡将士的名册整理完毕,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七人。
林微强撑着身体,主持了简单的祭奠仪式。
当念到李啸将军的名字时,全军肃立,徐锐等边军将领虎目含泪。
“他们的血不会白流。”
林微在祭奠仪式上说,
“他们的名字将刻在碑上,传于后世。
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这样的牺牲,不再发生。”
这话在士兵中引起了强烈共鸣。
俘虏的处理也有了结果。
在阿雅娜姐妹的劝说下,七名被俘的部落首领最终同意与朝廷和谈,并愿意约束部众,不再南侵。
作为交换,林微承诺释放俘虏,并开放边境贸易。
只有铁勒部的巴图,因罪孽深重,被单独押送,等待朝廷发落。
第三天清晨,阿依莎给了林微答复。
“我们愿意跟您回京。”
她说,“但有两个条件。”
“请讲。”
“第一,我们要以平等使者的身份觐见皇帝,而不是俘虏或人质。”
阿依莎语气坚定。
“可以。”
“第二,若和平协议达成,朝廷需派兵协助我们清剿草原上残余的噬魂教徒,并帮助我们寻找白狼部的幸存者。”
林微点头:“这也是朝廷的意愿。”
协议达成。
当日下午,班师的命令正式下达。
六千余人的队伍——包括三千边军、两千京营锐士、八百锦衣卫,以及数百伤兵和俘虏——浩浩荡荡离开落鹰涧,踏上归途。
林微坐在特制的马车里,天衍罗盘放在膝上。
车窗外,北境的荒原在秋风中萧瑟,但远处的地平线上,已隐隐可见炊烟——那是正在重建家园的边民。
云疏影和林安坐在对面,小心照看着。
柳如烟和南宫玉骑马护卫在马车两侧,萧北辰率领锦衣卫在前开路。
队伍最后,阿雅娜和阿依莎同乘一马。
阿依莎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黑石山的方向。
那座山静静矗立,山顶不再有黑色光柱,却仿佛笼罩着一层常人看不见的阴霾。
“姐姐,你在看什么?”阿雅娜问。
阿依莎收回目光,轻声道:“在看一个……还没结束的开始。”
她感觉到,怀中的某个东西微微发热——那是她从祭坛废墟中悄悄捡起的一块黑色碎石,只有指甲盖大小,却隐约散发着与裂缝相似的气息。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包括林微。
马车内,林微似有所感,也回头望向黑石山。
他怀中的天衍罗盘轻轻震颤,裂纹中金光流转,仿佛在预警着什么。
“公子,怎么了?”云疏影问。
林微摇摇头,收回目光:“没什么。”
但他知道,有什么东西,确实还没结束。
道路向前延伸,通往京城,通往权力中心,也通往……更复杂、更危险的未来。
而在他们看不见的某个维度,那些细密的裂缝,正如同蛛网般,在这个世界的屏障上,缓慢而持续地蔓延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