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池之事后,凤罂确实试图“回到之前的状态”。
他给自己定的“分寸”很简单:减少非必要的、可能引发亲密联想的独处与接触,维持紫方云宫中那个冷静自持、专注于修行与天后交代事务的“罂少主”形象。在公开场合,他对润玉的称呼重新变回了规规矩矩的“殿下”,行礼问安一丝不苟,讨论功课也仅限于学术范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那日瑶池边的惊艳、触碰与低语都从未发生。
最初两日,润玉虽有些疑惑,却也能理解。或许阿罂只是那日耗费心神,需要静养;又或者,母神近日查问功课严格,需更加谨言慎行。他依旧温润如常,在只有两人时,尝试用那双清澈的眼睛望着凤罂,轻声询问:“阿罂,今日的星象图,此处我尚有些不明……” 或是将新得的清露推过去,“阿罂,尝尝这个。”
凤罂的回应却是客气而疏离的。他会接过星象图,公事公办地指出关键,言辞简洁精准,却不再有以往那种并肩探讨、甚至略带调侃的轻松。他会道谢,品尝清露,然后给出中肯评价,却不再分享自己今日的见闻或感受。他甚至开始“恰好”在润玉想来寻他一同去藏书阁或演武场时,有“要紧事务”需处理。
这种变化细微却持续,润玉再迟钝也察觉到了。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的眼眸里,渐渐浮上不解,然后是隐隐的受伤。他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阿罂突然变得如此……遥远。那日瑶池的亲近与温暖,难道只是昙花一现的错觉?还是说……自己的真身,终究还是让阿罂感到不适,只是当时未曾表露?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藤蔓缠绕心间。润玉本就深埋的自卑种子,似乎又被浇灌了冰冷的疑虑。他开始在独处时变得更加沉默,偶尔望向凤罂背影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探究和一抹难以掩饰的失落。
这一日,荼姚召两人前去询问近期课业。凤罂对答如流,条理清晰,姿态恭谨。润玉因心神不宁,在回答关于一方水泽治理的古籍要义时,略有凝滞。荼姚眉头微蹙,虽未苛责,但眼神中的不满显而易见。
退出紫方云宫正殿,走在回廊上。润玉默默跟在凤罂身后半步,看着前方那个挺直却疏淡的背影,想起方才母神不悦的神色,又想到近日凤罂的冷淡,心中酸涩委屈交织,一时情绪难抑,低低唤了一声:“……阿罂。”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自知的依赖与一丝哽咽前的沙哑。
凤罂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没有回头,也没有应声,只是继续向前走。
这一下,润玉眼中的光彻底黯了下去。他停在原地,不再跟随。长长的回廊光影分明,将他孤单的身影拉得很长。
凤罂走出几步,终是察觉到身后没了脚步声。他袖中的手微微收紧,闭了闭眼,暗叹一声。理智告诉他应该继续往前走,但脚下却像生了根。他仿佛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不再是平日的温润,而是充满了被抛弃般的伤心与茫然。
……感情的事情,哪有什么真有分寸。
他缓缓转过身。
只见润玉独自立在廊柱旁,微微低着头,侧脸在光影中显得有些苍白脆弱。他没有哭,甚至没有明显的表情,但周身笼罩着的那层孤寂与难过,几乎要实质化地弥漫开来。那是一种被最重要的人无故疏远后,无声的质问与哀伤。
凤罂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所有刻意筑起的疏离墙,在这无声的伤心面前,溃不成军。
他走回去,在润玉面前站定。沉默了片刻,才开口,声音比平时低柔了许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奈:“……润玉哥哥。”
这个称呼,他已经许久未在私下用了。不是“殿下”,不是疏离的“润玉”,而是带着儿时亲近依赖意味的“润玉哥哥”。
润玉猛地抬起头,眼圈果然有些红了,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敢相信。
凤罂避开他那双盈满水汽、却依旧清澈见底的眼眸,伸手,轻轻拉住了润玉的衣袖,引着他往他们居住的偏殿方向走。“回去再说。”
他的动作很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柔和力道。润玉没有挣开,任由他拉着,默默跟在一旁,方才弥漫的伤心孤寂气息,因这简单的触碰和那声久违的“哥哥”,悄然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委屈和隐秘安心的复杂情绪。
回到偏殿,凤罂布下一个简单的隔音结界。他松开润玉的衣袖,转过身,看着对方仍有些泛红的眼眶,终于叹了口气。
“近日……是我不好。”凤罂主动开口,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静,却多了几分坦诚,“并非有意疏远,只是……”他斟酌着词句,无法直言系统的警告与自己的顾虑,“只是觉得,你我日渐年长,身处紫方云宫,言行举止更需谨慎,方不给娘娘添忧,也不予人话柄。故而,有意收敛了些。”
这个解释半真半假,却合乎情理。
润玉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微的湿意。“可是……”他声音依旧有些低哑,“阿罂先前说,在彼此面前,无需伪装。” 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很久以前,凤罂对他说过的话,是他能在冰冷天宫中放松下来的基石。
凤罂一噎。是啊,这话是他说的。
他看着润玉眼中纯粹的困惑与尚未完全散去的伤心,知道自己那套“分寸论”在此刻多么苍白无力。他缓了缓神色,伸出手,这次不是拉衣袖,而是轻轻拂过润玉额前稍显凌乱的发丝,动作是难得的亲昵与安抚。
“是我思虑过甚了。”凤罂承认,指尖传来对方微凉皮肤的温度,“日后不会了。” 这句承诺,说出口时,他便知道,所谓的“分寸”,在对上润玉这样的眼神时,注定难以维系。
润玉因他这安抚的动作,眼眶又热了热,却不再是伤心,而是有种失而复得的暖意。他主动往前凑了凑,像寻求确认的小动物,低声问:“那……阿罂没有讨厌我?也没有……觉得我……”
“没有。”凤罂打断他未尽之语,语气斩钉截铁,“从未觉得你……有任何不好。那日所言,字字真心。” 他知道润玉在担心什么。
润玉终于破涕为笑,那笑容如同雨后初霁,干净而明亮。他忽然想起什么,带着点小小的期冀,问:“那……私下里,我还能叫你‘阿罂’吗?你……也能像刚才那样叫我吗?”
凤罂看着他眼中小心翼翼的光,心中最后一点试图拉回“正轨”的挣扎也消散了。他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嗯。私下里,随你。”
润玉的笑容顿时更灿烂了,方才的阴霾一扫而空。他甚至大胆地伸出手,轻轻碰了碰凤罂垂在身侧的手指,然后飞快地缩回,耳尖微红,眼神却亮晶晶地看着凤罂。
就在这气氛缓和、暖意回升的时刻,凤罂灵魂深处,那欠揍的电子音又不失时机地、慢悠悠地响了起来:
【滴——检测到宿主‘保持距离’计划实施周期:3.7天。宣告失败。】
【检测到目标‘润玉’伤心值峰值已过,当前情绪状态:安抚成功,依赖值与隐性爱慕值回升并小幅增长。】
【宿主安抚行为分析:主动肢体接触(拉衣袖、拂发梢),使用亲密称谓,做出情感承诺。效率评估:高效。副作用:宿主自身情感波动峰值同步检测到。】
【结论:宿主所谓‘分寸’,在目标润玉的‘伤心眼神攻击’下,防御力约为零。】
【温馨提示: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顺其自然,它不香吗?】
凤罂:“……” 他面无表情地在识海里切断了系统的聒噪。
香?香什么香!
他看了一眼身边因为自己一句承诺就重新焕发光彩、甚至隐隐带着点撒娇意味的润玉,心头那点被系统调侃的恼意,又莫名化开,变成一丝无奈的纵容。
算了。他想。
船到桥头自然直。至于系统……让它吵吵去吧。
他抬手,这次主动揉了揉润玉的头发,将那本就因刚才低头而微乱的发丝揉得更乱了些,换来对方一声带着笑意的、含糊的抗议:“阿罂!”
窗外,紫方云宫的暮色悄然降临。殿内,隔音结界里,方才的伤心冷寂已被温暖的低语与轻笑声取代。有些界限,一旦模糊,便再难清晰划回原处。而有些陪伴,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渗透了比原计划更深、更难以割舍的依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