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执刃殿那场决定宫门未来格局的集会之后,田诩罂的生活重心便清晰地锚定在了徵宫。他没有大张旗鼓地搬入,却以一种无声而坚定的方式,将自己的存在织入了宫远徵生活的经纬,如同细雨润物,悄然无声却无处不在。
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浓重,徵宫深处,宫远徵寝殿外便会响起一阵极轻微、却富有独特节律的银饰碰撞声。田诩罂自身保持着近乎严苛的自律,无论寒暑,总是准时出现在那扇紧闭的门外。
最初几日,是金蒙将蜷缩在厚重被褥里、带着未褪睡意和本能怯懦的宫远徵轻声唤醒。孩子揉着惺忪睡眼打开房门,朦胧晨曦中,那个墨蓝色的身影已然静立廊下,或是倚着雕花窗棂,就着将明未明的天光,一丝不苟地整理着他那满头发辫上的银饰。幽蓝蝎蛊在他肩头甲壳泛着冷冽微光,银线螣蛇缠绕臂间,鳞片折射出幽暗色泽。田诩罂闻声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带着晨起的微哑:“醒了?洗漱,用膳。”语气是毋庸置疑的陈述。他会走上前,自然而然地替宫远徵理平衣领的褶皱,抚平腰带,检查发髻是否端正,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然后,他会从腰间那个看似不起眼的金色香包里,变戏法般取出苗疆特有的、用蜂蜜和花露调制的软糯米糕,或是清甜温润的花蜜水,沉默地看着宫远徵小口吃完。这份沉默的照料,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细致,渐渐成了清晨固定的仪式。
早膳后,田诩罂会亲自将宫远徵送至角宫。泠夫人经历丧夫之痛后,将满腔柔情与关注都倾注在了孩子们身上。她心细如发,性情温柔贤良到了极处,对失去双亲的宫远徵更是怜爱有加,视若己出,不仅关心他的学业武功,连衣食住行的细微之处都体贴入微。
上午是宫远徵与宫朗角一同学习宫门基础武功的时辰。教习者有时是宫尚角亲自指导,有时是角宫经验丰富的武师。田诩罂通常选择静立一旁观摩。他的内力根基与武学路数源于苗疆,与宫门正统功法迥异,无法直接教导,但他眼光毒辣如鹰隼,往往能一眼洞悉宫远徵招式衔接处的凝滞、或是发力角度的细微偏差。他不会在众人面前指正,而是在练习间隙,将宫远徵唤至身边,用最简洁精准的语言点出关键,或是信手演练一招半式。虽非宫门武学,却直指力量运用的核心本质,常常能带给宫远徵豁然开朗的启发。宫尚角将这一切看在眼里,默许甚至乐见其成,他深知这位堂弟身负异术,见识不凡。
泠夫人则时常备好温热的茶水与柔软的汗巾,守在练武场边。她会温柔地替宫远徵拭去额角的细密汗珠,轻轻拍掉他衣摆沾染的尘土,目光中盈满了慈爱。这份暖意也惠及田诩罂,她细心留意到他偏爱苗疆服饰且注重仪表,便特意吩咐宫门内手艺最精湛的绣娘,寻来昂贵的墨蓝暗纹锦缎和柔韧银线,仿照他原有的款式,精心缝制了数套新衣。更请来巧匠,参照他那些独具特色的银饰,打造了更多纹样繁复、做工精巧的发饰、臂钏与腰链。这份超越血缘的体贴与尊重,让性情素来清冷的田诩罂,心底亦不禁生出几分暖意与敬重。
午间歇息后,田诩罂便会带着宫远徵前往月长老处修习医术。月长老医术超绝,要求亦极为严苛。起初,他对这个年仅六岁的幼主并未抱太高期望,然而宫远徵在医药一道上展现出的惊人天赋很快令他刮目相看。那些晦涩的药材性状、复杂的君臣佐使配伍原理,宫远徵往往过耳不忘,甚至能触类旁通。
在这方领域,田诩罂的角色是安静的辅助者与知识的补充者。月长老授课时,他会默不作声地将提到的药材实物整齐摆放在宫远徵手边,让他能直观地触摸、嗅闻;当月长老论述某些疑难杂症时,他偶尔会轻描淡写地补充一两种苗疆特有的、思路迥异的疗法,虽看似奇诡,却往往蕴含着另辟蹊径的智慧,引得月长老也陷入沉思。他无形中架起了一座桥梁,连结了宫门正统医学与苗疆秘术的幽深路径,悄然拓宽着宫远徵认知的边界。
医术课毕,便是处理徵宫日常事务的时辰。金蒙早已将需要决断的事项整理成册,恭敬等候。田诩罂始终谨记“协助”与“教导”的本分,他让宫远徵坐在主位,自己则侧坐一旁。金蒙汇报时,田诩罂会用孩子能理解的语言,耐心解释每件事的缘由、牵扯的利害,然后引导宫远徵思考应对之策。最初,宫远徵只是睁着空洞的大眼,茫然听着,毫无反应。田诩罂极有耐心,他会给出几个清晰的选项让宫远徵选择,或是自己先做出合宜的决断,再细细剖析背后的考量。他将繁琐的宫务拆解成简单的道理,如同拼图一般,一片片教给宫远徵。渐渐地,那双向来沉寂的眸子里,开始有了极细微的波动,有时是睫毛轻颤,有时是几不可察地点头。田诩罂便会立刻捕捉到这些信号,给予无声的鼓励。金蒙在一旁见证着这缓慢却坚定的变化,心中对这位年轻的角宫二公子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
华灯初上,暮色四合,是一日中最安宁的时光。田诩罂通常会留在徵宫共用晚膳,之后便是属于苗疆秘术的传授时刻。他不讲艰深理论,而是从林间蛊虫的奇异习性、或是苗疆先民与自然共生中领悟的疗愈故事说起。他会取出那些性情温顺、形态各异的小蛊虫,让宫远徵观察它们如何依循本能寻觅草药,如何分泌珍奇的汁液愈合伤口。这些生动有趣的见闻,如同在宫远徵心田播下一颗颗奇异的种子,与他白日所学的宫门医术相互映照,激发着他对生命奥秘无穷的探究欲。
宫远徵的话语依旧稀少,但那双漂亮的眼睛里,专注的光芒日益炽盛。他不再总是习惯性地垂首敛目,偶尔在领悟某个关键或见到特别有趣的蛊虫时,会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追寻着田诩罂,眸中带着寻求确认或渴望分享的微光。
田诩罂本身也非多言之人,但他的存在,就是一种强大而稳定的力量。他以其独有的方式,为宫远徵构筑了一个规律、安全且充满智识趣味的成长结界,将那些失去至亲的刺骨寒意与外界纷扰的流言蜚语,一点点隔绝在外。
夜深人静,当田诩罂为宫远徵掖好被角,欲要转身离去时,有时会感到衣角被一只微凉的小手轻轻拽住。那力道很轻,停留的时间也极短,仿佛只是孩子无意识的梦呓,很快便会松开。但就是这转瞬即逝的触碰,却像投入冰湖的石子,在田诩罂素来平静的心湖中,漾开圈圈柔软的涟漪。
他知道,融化坚冰非一日之功。
但他确信,这颗蒙尘的星辰,正在他持之以恒的引路下,于漫漫长夜中,逐渐焕发出属于自己的、微弱却坚韧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