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农场中的工厂
法国北部的平原在灰白色的天穹下无限延伸，整齐划一得令人窒息，像一块巨大的、毫无生气的绿色棋盘。
风掠过广袤的农田，带来泥土、化肥和某种微弱消毒水的气味，却听不到一声鸟鸣，见不到一只走兽。一种令人不安的、非自然的寂静笼罩着这里。
汤姆·布朗宁藏身于一片稀疏的桦树林边缘，用高倍望远镜观察着几公里外的Agri-Sphere 7号农场。
它不像传统的农场，更像一座高度设防的未来堡垒：数个巨大的、覆盖着半透明材料的穹顶建筑连绵起伏，被数米高的、带有脉冲电流警示标志的合金栅栏环绕，了望塔上的高清摄像头如同冷漠的眼睛，缓缓转动，扫描着每一寸土地。
根据从巴黎地下诊所获取的信息，这里就是那些被植入“北极星三型”调制器的“静默管理者”和“静默工人”的输送目的地之一。
但直觉告诉他，这里的意义远不止一个使用“优化”劳动力的农场。它是展示窗，也是试验场。
他等到夜幕像墨汁般彻底浸透天空，利用一套从黑市搞来的、带有农场标识的连体工作服和一张伪造的电子工牌（对应一个真实但正在休假的低级维护工身份），混入了一辆运送换班人员的封闭式通勤班车。安检异常严格：电子扫描、生物识别、甚至还有一道快速扫描瞳孔反应和体温的诡异蓝光。
但他的伪装和盗用的身份信息竟然奇迹般地通过了——系统并未显示异常，这本身就是一个不祥的暗示，意味着人员管理系统存在巨大漏洞或被刻意操控。
内部景象让即使见识过无数黑暗的布朗宁也感到脊背发凉，一种生理性的排斥感油然而生。
巨大的穹顶之下，并非传统的土壤和作物，而是一望无际的、多层排列的自动化水培架，散发着幽幽的粉色LEd光照。翠绿的莴苣、番茄在精确控制的营养液中生长，整齐得如同军队。
而“照料”这些作物的，是人。
成千上万的“静默工人”穿着统一的灰色制服，如同精密机器上的齿轮，在设施内无声地移动。
他们的动作高效、准确、没有丝毫多余，播种、检查酸碱度、修剪、收割、分装，流水线作业完美无瑕。
没有交谈，没有疲惫的叹息，甚至没有眼神交流。他们的面孔平静无波，眼神空洞，如同被擦去了所有情绪的玻璃。
只有在接收来自墙上终端或管理者手持设备的指令时，他们的瞳孔会短暂聚焦，执行，然后再次涣散。
他们就像一群被抽走了灵魂的人形机器，在人工的光照下进行着永恒的、无意义的劳作。
布朗宁压低帽檐，模仿着他们那种略微僵硬、目的明确的步态，向内深入。
他发现这些工人并非完全混在一起。有些区域的工作明显更繁重、环境更恶劣（如高湿度蘑菇栽培室或低温分拣区），那里的工人眼神更加空洞，动作几乎完全机械化。
而少数几个穿着浅蓝色制服、像是监工或技术员的人，则眼神稍显灵活，但同样缺乏正常的情感波动，只是更专注于数据和指令的监控——他们大概就是所谓的“静默管理者”。
这里不是一个农场。它是一个人类农场。
一个将活生生的人经过“调制”后，作为生物组件嵌入庞大生产机器中的“工厂”。
在一个标着“评估与转运-4区”的气密门外，他偷听到两个浅蓝色制服者的对话片段，他们的声音平淡得像在朗读说明书。
“…批次A7-49的耐寒性、服从性和抗疲劳指数评估优秀，标记为‘深蓝项目’预备队。生理数据已同步上传至‘奥丁’主服务器，用于优化下一代调制参数。”
“运输安排在明晚23:00，专用通道，目的地是格陵海的Kryos矿业海底前哨，那边对耐压和低温适应性要求极高。”
“听说‘瓦尔哈拉’计划的评估员对这批次的生理和心理稳定性也很满意，可能考虑小规模采购用于极端环境先遣队…”
格陵兰海底矿业？极端环境先遣队？（“瓦尔哈拉”这个名字带着不祥的北欧神话色彩）布朗宁的心沉了下去。“收割者”的网络远比想象的庞大。
这个农场不仅是最新调制技术的试验场，更是一个中转站，将“合格”的“产品”输往世界各个角落更极端、更严苛、连昂贵机器人都可能迅速损耗的环境，去完成那些被视为“必要牺牲”的艰苦工作。而这一切，都被掩盖在高效农业的表象之下。
他注意到，在整个设施的天花板轨道上，无声地滑行着一些拳头大小的、甲虫形态的金属无人机。它们复眼处的传感器发出幽微的蓝光，不断地扫描着下方每一个工人的生命体征、肌肉效率、甚至瞳孔微颤动（尽管后者几乎不存在）。
它们与巴黎下水道遭遇的那些攻击性甲虫同源，但功能更侧重于监控和数据收集。这是“绿净生物”技术的升级版应用——一个无处不在的、冰冷的电子监工系统。
正当他试图用隐藏摄像头记录下评估区门口的电子标识时，天花板上的一只甲虫无人机突然停住，传感器猛地转向了他。
蓝光闪烁的频率急剧加快。他立刻意识到问题——他的心率、体温、甚至微小的动作模式所产生的生物信号和运动轨迹，与周围那些被严格调制的“静默工人”有着细微但可被算法捕捉的差异！他的伪装能骗过门禁，却骗不过这些无处不在的感知节点！
刺耳的警报声并未响起（那会干扰“生产”），但他身旁几个“静默管理者”的耳机中似乎收到了指令，他们空洞的眼神瞬间聚焦，冰冷地投向他的方向，并开始以一种包抄队形向他合围。
同时，天花板上的甲虫无人机开始降低高度，发出那种熟悉的、低频的嗡嗡声，虽然强度不如巴黎的攻击模式，却足以让人产生定向的眩晕和恶心感。
布朗宁毫不犹豫，转身就跑。他撞开一个试图阻拦他的“管理者”（对方的力量大得惊人，仿佛没有痛觉），冲入一条运输作物的高速传送带通道。
身后，脚步声和嗡嗡声紧追不舍。他必须在整个设施的安保系统完全锁定他之前逃出去！
德国黑森林的夜晚，浓重如墨，松涛阵阵，完美地掩盖了所有细微的声响。
艾米·杰瑞潜伏在“奥丁生物”研究所外围的密林中，如同一个融入阴影的幽灵。
研究所的安保级别极高：多层红外线栅栏、震动传感器、热成像摄像头、以及定期巡逻的、发出几乎无声嗡鸣的六旋翼无人机。
但她必须进去。那个调制器样本和分析数据如同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思绪。这里是神经编辑技术的源头。
她利用从货柜车内部网络截取到的部分安保轮换漏洞信息和一段伪装成定期维护信号的自编代码（这得益于她过去参与国际案件时接触到的某些“灰色”技术资源），极其艰难地找到了一段因软件更新而产生的、短暂的外围传感器盲区，如同水银泻地般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建筑群的巨大阴影中。
最大的挑战是主研究楼。她无法通过任何常规门禁。她的目标是通风系统。
这里的通风管道比“绿净生物”的更细、更洁净，内壁涂抹着抗静电和吸光涂层，空气过滤级别堪比生物安全四级实验室。
她几乎是在用软骨功在狭窄冰冷的管道中艰难爬行，依靠记忆中的简易结构图和管道内气流的微弱压差变化，判断着核心区域的方向。
经过令人窒息的漫长爬行，她终于找到一个出口，下方是一个环形走廊，俯瞰着一个挑高巨大、灯火通明的中空区域——主实验室。
她小心翼翼地撬开百叶窗缝隙，向下望去。
景象让她几乎停止了呼吸，一种混合着科学好奇与纯粹恐惧的战栗席卷全身。
下方不是一个实验室，更像是一个未来派的生物制造车间或高级手术中心。
数十个透明的圆柱形生命维持舱排列整齐，里面浸泡着的不是器官，而是完整的人体！
他们处于一种介于休眠与清醒之间的状态，身上插满了管线，舱体上的屏幕显示着复杂的实时脑波活动、激素水平和神经递质数据。
一些精密的机械臂正在对舱内人体进行着颅骨微创手术，目标显然是杏仁核、前额叶皮层、海马体等与情绪、记忆、决策相关的特定脑区。
在另一片区域，则是一些已经“完工”并处于激活状态的个体。
他们穿着统一的白色紧身服，在一个模拟各种极端环境（高G力、强噪音、低温、复杂障碍）的测试场内进行性能测试：徒手抬起惊人的重物，在密集交错的高压电弧中精准穿梭而毫不畏惧，对突然的巨响和强光毫无应激反应，完美执行着屏幕上闪现的复杂战术指令。
他们的眼神，是彻底的、绝对的空无，甚至比“北极星”的工人更加空洞，仿佛内在的一切人格、记忆、情感都被彻底格式化，替换成了纯粹的、高效的功能性指令集。
这些不是“静默工人”，这些是…“生物单元”。高度专业化，无痛觉，无恐惧，无自主意识，只为特定任务（深海勘探、轨道维修、高危护卫）而存在的活体工具。
艾米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奥丁生物的研究已经远远超越了“北极星”的调制器技术，他们在尝试制造彻底的工具人！
她看到实验台上的标识牌，标注着这些“单元”的预定用途：“深海地质构造评估型”、“近地轨道高危作业型”、“高张力环境安全护卫型”…
她的目光扫过实验室四周巨大的电子公告板，上面滚动着实时研究数据和进度报告。
突然，几行字吸引了她的注意：
项目进度同步：与‘绿净生物’共享昆虫无人机集群神经网络数据，优化‘生物单元’群体控制算法。批次G7 感知节点反馈良好，协同效率提升17%。
技术备忘录：神经编辑底层代码优化——基于‘刻耳柏洛斯’病毒Vx-3变体基因序列逆向工程，成功增强了对边缘系统的抑制效率。
警示：注意‘深地谐波’共振频率波动，所有‘瓦尔哈拉’系列单元需定期校准，防止控制信号衰减。
“绿净生物”！汤姆在伦敦调查的那家公司！果然，它们的技术同源，都服务于这个庞大的网络！而“刻耳柏洛斯”病毒…果然是这一切的邪恶基石！甚至提到了“深地谐波”？
她强压下震惊，用微型相机尽可能多地拍摄证据。
就在她调整角度，试图拍摄一份关于“光丝能量导引技术用于大规模神经同步”的详细报告时，手肘不小心碰到了通风管道的内壁。
虽然极其轻微，但管道壁似乎嵌有极其敏感的压电振动传感器。
下方实验室内部，一个黄色的静默警示灯无声地闪烁起来。
同时，艾米的耳机里传来她设置在入侵路径上的预警信号——她留下的几个软件后门正在被快速触发，安保系统已经发现了异常数据流，正在溯源！
她被发现了！
艾米立刻后撤，沿着通风管道疯狂向回爬。
身后传来管道内气压变化的嘶嘶声，某种高效镇静气体可能正在被注入！下方实验室也响起了低沉的、内部专用的警报声，但并不响亮，仿佛不想惊扰那些“生物单元”。
她必须在被气体迷晕或彻底被困住之前逃出去！
她咬紧牙关，用尽全身力气在狭窄的管道中挪动，肺叶如同火烧。终于看到了来时那个出口，她不顾一切地撞开栅栏，滚落到走廊阴影中，踉跄着冲向最近的一个紧急出口通道。
身后，安保人员沉稳而快速的脚步声和激光瞄准器的红点已经出现在走廊尽头。
她冲出门，重新投入黑森林冰冷刺骨的夜色中，拼命奔跑，怀中的相机和记忆里储存着足以颠覆世界的、关于人类未来的恐怖真相。技术恶魔的巢穴，她已亲眼见证。
本章设定注释
“静默工人”状态：表现为一种类似“紧张症”或“极度顺从”的精神状态。其生理基础可能是调制器过度抑制了大脑中与自我意识、反抗和负面情绪相关的区域（如杏仁核、前扣带皮层），同时增强了与任务执行和奖励机制相关的区域（如纹状体）的活性。
“生物单元”：这是神经编辑技术的极端应用。通过手术、基因编辑（如cRISpR技术）和长期调制，彻底重塑个体的神经通路，抹除大部分个人记忆和情感，将其转变为仅保留特定技能和本能反应的生物工具。这涉及巨大的伦理和技术鸿沟。
昆虫无人机监控系统：基于“绿净生物”的甲虫技术，但功能更侧重于集群智能（Swarm Intelligence）和持续生物信号监测，形成一个分布式的、难以完全摧毁的监控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