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不谐钟声
苏格兰场地下档案库的空气凝滞如陈年棺木。灰尘在唯一一盏煤气灯昏黄的光晕里沉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纸张霉变的腐朽气息。汤姆·布朗宁指腹下那份关于维多利亚蒸汽管道改造的报告,边缘已脆如枯蝶,稍用力便簌簌碎裂。三年前惠特克事件的终结,并未带来勋章,只换来这远离核心调查序列的流放。头顶堆积如山的卷宗箱笼投下巨大阴影,无声地挤压着这方寸之地。时间在这里仿佛被灰尘胶着,缓慢得令人窒息。
突然,一种异样穿透了层层砖石,抵达这地底深处。
嗡——
声音并非通过空气传来,更像是一种直接作用于骨骼的震动。沉闷、厚重、带着不祥的粘滞感,从脚底沿着腿骨、脊椎,一路爬升,直抵颅腔深处。
汤姆握着钢笔的手指骤然僵直,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角落一个空置的黄铜墨水瓶盖在木架上高频震颤,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嗒嗒”声。头顶煤气灯的火苗剧烈摇曳、拉长、变暗,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咽喉。空气变得滞重,吸入肺叶如同吸入粘稠的液体。
嗡——
第二次冲击接踵而至,更为蛮横清晰。汤姆后槽牙根传来一阵令人牙酸的酥麻,仿佛有人用粗糙的砂纸在神经末梢上狠狠摩擦。鼻腔深处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腥气。
他猛地抬头,目光穿透积满污垢的窄小气窗——大本钟维修期的寂静塔楼剪影,在遥远的地面上方模糊矗立。
维修期。诡异的自鸣。
冰冷的直觉,像毒蛇的芯子,舔过他的脊椎。
尖利的警铃毫无预兆地撕裂凝滞的空气,在狭小空间里被放大成震耳欲聋的噪音。
紧接着是沉重混乱、由远及近的奔跑脚步声,咚咚砸在通往地下档案库的石头阶梯上,每一步都带着末日般的仓惶。
“布朗宁!布朗宁警探!”沉重的橡木门被撞开,一个年轻警员煞白的脸出现在门口,汗水在额头上亮晶晶一片,眼神里只剩下目睹地狱的纯粹恐惧。他扶着门框,大口喘气,语无伦次:“钟…大本钟!自己响了!两声!议会广场…白厅!好多人…突然就…倒了!”
椅子腿在石头地板上刮擦出刺耳锐响。那份泛黄的报告从汤姆手中滑落,散开的纸页如死去的蝴蝶飘落。
他没看一眼。一种熟悉的、令人作呕的冰冷预感攫住了他,比档案室的阴冷更甚百倍。
惠特克事件残留的寒意,那些被刻意压入记忆底层的血肉与机械纠缠的画面,被这诡异钟鸣和警员的惊恐瞬间唤醒,带着血腥味汹涌而上。
他撞开发抖的警员,一步两级踏上冰冷石阶。上方涌来的空气灌满了惊叫、哭喊、凄厉警笛,以及一种更深沉的、源自人群集体恐慌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嗡嗡声浪。
这声浪如同实质,沉重地拍打在他身上。
议会广场的景象粗暴地撞入眼帘。
午后的阳光勾勒着议会大厦和威斯敏斯特桥的轮廓,根基却已崩塌。广场上、人行道边、马车旁,散落着人体。有的蜷缩如受惊胎儿,有的四肢摊开,生机被瞬间剥夺。
幸存者或茫然呆立,灵魂被抽离;或捂着耳朵无声尖叫;或如无头苍蝇乱撞,撞翻报亭,撞倒路人,将恐惧疯狂扩散。
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混合着失禁排泄物的恶臭,还有另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高温炙烤下金属与有机物混合的焦糊味,辛辣刺激,直冲脑门。
警员和医生像暴风雨中的蚂蚁徒劳奔忙。担架穿梭,白布覆盖的轮廓不断增加。
一个倒毙在长椅旁的男人,头颅下淤积着粘稠发暗的血泊,绿头苍蝇盘旋。
不远处,碎裂的水晶球碎片深深嵌进一个街头艺人仰起的脸上,在阳光下反射诡异光点,那张脸因极致痛苦彻底扭曲凝固。
汤姆强迫自己移动目光。广场边缘,威斯敏斯特桥引桥阴影处,一个俯卧的男人引起他的注意——灰色旧外套,耳朵里塞着个不起眼的、黄铜材质小物件,在阴影里泛着暗淡金属光泽。
他迈步走去,脚步沉重。一个熟悉身影闯入视野——法医主任巴兹尔·霍奇金斯,正跪在一具刚被翻过来的尸体旁。这位素来暴躁刻薄的老法医,此刻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他粗暴掀开死者紧闭的眼睑,手电筒惨白光柱直射进去。只看了一眼,霍奇金斯沟壑纵横的脸瞬间绷紧,肌肉扭曲,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压抑、介于惊骇与恶心之间的抽气。
“老天爷…”霍奇金斯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汤姆从未听过的恐惧颤抖。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像受惊野兽扫视,最终淬毒钩子般钉在走近的汤姆身上。
“布朗宁!”霍奇金斯咆哮,声音盖过嘈杂,“过来!看看这他妈是什么鬼东西!”
他指着尸体头部,手指因激动剧烈颤抖,“别他妈告诉我又是你那该死的‘血肉永动机’余孽!这…就像有人在他妈的颅骨里面敲音叉!把脑子震成了果冻!”
汤姆心一沉,快步蹲下。浓烈血腥混合死亡冰冷扑面而来。
霍奇金斯粗暴用手电光示意死者暴露的耳道口——里面赫然塞着同样的黄铜小物件。
霍奇金斯戴手套的手指近乎粗暴拨开死者粘血头发,露出太阳穴附近异常潮红皮肤,底下透着不祥深紫瘀斑。锋利手术刀果断精准切开头皮,动作熟练冷酷,伴随轻微皮肉分离和骨锯摩擦声。颅骨打开,灰白脑组织暴露。
“看!”霍奇金斯声音嘶哑,从牙缝挤出,混合职业愤怒与未知惊悸。
他小心翼翼夹起一片薄薄、带湿润血迹的脑组织切片,举到惨白手电光下。
光线穿透组织切片。汤姆瞳孔骤然收缩。
绝非自然病变或创伤纹路。无数细微、清晰、如同最精密冰晶凝结的几何纹路,在灰白脑质背景上蔓延伸展。相互交错,形成诡异规律的网状结构,仿佛有无形高频震动刻刀,在柔软脑髓深处强行烙印下冰冷图案。非任何已知武器或疾病效果。冰冷战栗瞬间攫住汤姆。
惠特克事件中改造的血肉机械,非人哀嚎,以百倍清晰度撞回脑海。
但这不同,更抽象,更冰冷,带着超越血肉的纯粹物理毁灭意味。
“共振纹路…”霍奇金斯喃喃,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切片,声音失去暴怒,只剩深沉疲惫困惑,“毛细血管…全碎了,像被无形锤子从里面砸烂。组织液渗出…凝结…形成这些该死的…‘结晶’?”
他猛地将切片丢回托盘,发出脆响,“三十二个!目前找到的三十一个,加上这个!全他妈一样!脑组织成了布满裂缝的烂瓷器!什么力量能隔着血肉骨头,只把脑子震成这副鬼样子?次声波?某种我们没见过的频率?”
他疲惫抹脸,手套血迹在脸颊留下污痕,显得颓丧:“而且,看到了吗?”沾血镊子尖端指了指死者耳中黄铜物件,“这玩意儿,几乎每个死者耳朵里都有。该死的助听器?谁他妈给他们的?”
汤姆视线死死锁住小小黄铜助听器。冰冷,不起眼,像嵌入血肉的死亡徽章。霍奇金斯的话如同重锤敲打紧绷神经。次声波。共振。隔着血肉骨骼精准摧毁大脑…碎片被无形力量朝毛骨悚然方向拼凑。
他站起身,环顾死亡笼罩的广场。混乱依旧,但最初恐慌平息,被沉重麻木哀伤取代。
警笛此起彼伏,白布覆盖轮廓不断增加。
夕阳余晖染红议会大厦尖顶,也染红广场未干血迹,呈现残酷悲壮暖色调。
口袋震动打断冰冷思绪。苏格兰场内部通讯器。屏幕上简短冰冷文字来自证物室:“布朗宁警探,有您一件国际包裹。秘鲁寄出。寄件人:A.J.。已做初步安检,无爆炸物。标记为‘私人紧急’。”
A.J. 艾米·杰瑞。
名字像微弱锐利电流,穿透厚重如铅死亡气息。秘鲁。三年前惠特克事件余波中悄然离开,只留决绝背影的女人。
她消失在南美雨林和安第斯山脉迷雾中,追寻与“血肉永动机”、Ω-7病原体相关的古老隐秘线索。她寄来的东西,绝非问候。
汤姆小跑冲回苏格兰场。走廊匆忙脚步声、焦虑交谈、电话铃声成模糊背景。
心跳在胸腔沉重撞击肋骨,带着不祥预感与微弱希望的复杂回响。
证物室值班警员推来毫不起眼、边缘磨损的硬纸板盒子。
盒子不大,掂量却有异乎寻常坠手感。封口处贴着加固胶带,盖满模糊秘鲁邮戳。
寄件人地址潦草写着库斯科某街区名,寄件人姓名是“A.J.”。
汤姆掏出折叠刀,小心翼翼划开胶带。盒盖掀开,混合南美高原干燥尘土气息、古老石头微腥、淡淡植物根茎苦涩味扑面而来。里面塞满充当缓冲的干燥碎纸条。
拨开碎屑,冰冷坚硬物体入手。小心翼翼取出。
一块石板。打磨光滑平整的天然黑曜石片。约成年男人手掌大小,厚度近一指。通体漆黑,深邃仿佛吸收所有光线,只在特定角度惨白日光灯下隐约流转火山玻璃锐利虹彩。
石片表面布满无数细微、深浅不一、排列成复杂螺旋与几何图形的精密刻痕。绝非随意雕凿,带着古老神秘韵律感。汤姆手指无意识拂过纹路,指腹清晰感受细微凹凸起伏,冰冷坚硬。
石片下压着对折、边缘不整齐纸条。纸张粗糙再生纸,带手工痕迹。展开纸条。
只有一行字。字迹是熟悉艾米风格——简洁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紧迫感,用特殊近乎干涸暗红墨水书写,颜色…像凝固血液或矿物粉末:
钟摆重启,寻找亥姆霍兹。
纸条无抬头落款,只有七个字,如冰冷预言,沉重警钟。
钟摆重启…大本钟诡异带来死亡的鸣响!亥姆霍兹?名字?代号?地方?
汤姆捏纸条的手指关节微微发白。目光落回神秘黑曜石片。议会广场霍奇金斯惊骇咆哮犹在耳边——“脑子震成了果冻!共振纹路!”艾米警告与伦敦惨剧,如两块严丝合缝拼图,带着冰冷寒意,咔哒嵌合。
他下意识摸上衣口袋钢笔——老旧的黄铜笔帽派克笔。指尖触冰凉金属笔帽时,念头闪现。屏住呼吸,左手拿起沉重黑曜石片,右手拔下笔帽,露出金属笔尖。
难以言喻冲动驱使。屏息,右手捏钢笔,坚硬金属笔尖小心翼翼、近乎垂直角度,轻轻触碰黑曜石片边缘一道浅浅螺旋刻痕。手腕轻微一抖,笔尖顺着刻痕走向轻轻一划。
嗤——
极其短暂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
瞬间,一股尖锐、仿佛刺穿耳膜钻入大脑深处搅动的嗡鸣声爆发!频率低到几乎听不见清晰音调,却又高到引发强烈生理不适,像无数冰冷钢针瞬间扎入耳道直刺脑髓!
“呃啊!”汤姆闷哼,太阳穴如被重锤猛击,眼前一黑,强烈眩晕恶心排山倒海袭来。手一抖,钢笔黑曜石片差点脱手掉落。令人牙酸嗡鸣虽持续不足半秒,却在颅骨内留下永久震荡回音,耳道深处残留心悸麻木刺痛。
踉跄一步扶住冰冷证物台站稳,心脏狂跳几乎撞碎肋骨。额头沁出细密冷汗。
不是幻觉!
石头…刻痕…能发出声音!发出那种…能隔着血肉骨头、将人脑震碎成结晶纹路“果冻”的声音!艾米寄来的不仅警告,更是钥匙,指向无形凶器的、带着死亡频率的钥匙!
霍奇金斯嘶哑咆哮轰响脑海:“次声波!某种我们没见过的频率!”眼前闪过死者耳中不起眼黄铜助听器。慈善发放…完美掩护。将接收死亡频率的接收器,悄无声息精准送到目标耳中。
寒意浸透四肢百骸。非孤立谋杀,甚至非疯狂恐怖袭击。
无形巨网,早已在伦敦上空悄然张开。细微无处不在的声波,如无形毒蛇,在城市空气中游弋渗透,等待接收器共鸣,等待收割生命指令。大本钟鸣响,仅是开关,唤醒死亡之网的开关。
空气不再仅仅是空气。每一次呼吸,都仿佛吸入无数看不见的致命振动粒子。
他死死攥紧冰冷黑曜石片,指尖因用力失去血色。石片神秘刻痕,此刻眼中不再仅是纹路,而是通往深渊的、用死亡频率书写的密码。
“亥姆霍兹…”汤姆盯着纸条暗红字迹,声音低沉沙哑,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你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