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拂晓,天光未明,一辆不起眼的青帷马车悄然驶出靖南军大营,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最终消失在城西一片浓密的槐树林深处。林中掩映着一处废弃的盐矿,车马在崎岖蜿蜒的矿道中穿行良久,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处隐藏在山腹中的隐秘谷地。
谷地不大,约莫十余亩见方,三面环山,峭壁如削,唯一入口便是那条隐蔽的矿道。谷中绿树成荫,一条清溪潺潺流过,几间竹舍依山傍水而建,清幽雅致,与世隔绝。这便是谢惊澜口中的“更隐秘处”——隐园。
沈倾凰被安置在谷中最深处、也是最大的一间竹舍内。舍内陈设简单,却一应俱全,药香袅袅,显然早有准备。谢惊澜并未同行,只有一名沉默寡言、眼神锐利如鹰的老者引路,另有两名身形矫健、气息内敛的哑仆伺候起居,负责守卫的则是数名如同影子般融入环境的灰衣人,气息比之“幽影”更为晦涩深沉。
“此处名隐园,乃王爷早年所置,知者不逾一手之数。小姐可安心在此静养,一应所需,皆可吩咐老奴。”老者自称“钟伯”,声音干涩沙哑,言行举止恭敬有礼,却自带一股不容置疑的疏离与审视。他并未追问沈倾凰的身份与来由,只尽职地交代了谷中规矩:不得随意离开竹舍范围,不得与外界联系,所需之物递出清单,自有人送来。
沈倾凰颔首应下,心中明白,这里与其说是静养之地,不如说是一处更为精致的牢笼,一处谢惊澜绝对掌控下的安全屋。但此地灵气充裕,环境幽静,确为疗伤上选,且远离江宁城内的腥风血雨,于她眼下的状况,利大于弊。
接下来的日子,沈倾凰彻底沉寂下来,如同蛰伏的蚕,将自己深深埋入这方与世隔绝的天地。每日,她依循军医留下的方子服药,配合钟伯送来的一些药性更为温和却精纯的珍稀药材,辅以新月令牌的温养,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断裂的经脉在药力与令牌暖流的双重浸润下,渐渐续接、拓宽,虽离恢复如初尚远,但内力已可缓慢运转小周天,不再如先前那般滞涩剧痛。
更多的时间,她沉浸在谢惊澜令人送来的那一箱箱书籍中。这些并非寻常经史子集,而是包罗万象的杂学孤本、前朝秘闻、地理志异、医卜星相,甚至不乏一些涉及奇门遁甲、风水玄术的残篇。其中,关于“星陨之约”、“月魂之钥”的记载依旧零散隐晦,如同雾里看花,但沈倾凰耐心极佳,她将每一处提及“星象异变”、“前朝秘术”、“血祭”、“龙脉”等字眼的段落摘录、比对、揣摩,试图从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拼凑出真相的碎片。
从这些只言片语中,她隐约窥见一个模糊的轮廓:前朝末代,似乎曾进行过一场规模空前、代价惨重的“逆天改运”之祭,试图以某种邪法延续国祚,最终却招致了更可怕的反噬,加速了王朝的崩毁。而那场祭祀的核心,似乎就与“星陨之契”及“月魂”信仰密切相关。月魂教,极可能就是当年主持或参与那场邪祭的术士后裔,他们从未放弃重启契约、攫取力量的企图。
而她沈家,或者说她这所谓的“星陨之女”血脉,在其中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是钥匙?是祭品?还是……某种平衡或镇压的关键?
线索依旧支离破碎,真相掩埋在历史的尘埃与有心人的刻意掩盖之下。但沈倾凰并不气馁,每多读懂一句隐语,每多拼凑一块碎片,她对月魂教的认知便深一分,对未来可能面对的凶险,也更多一分准备。
钟伯每日会送来简单的饭食和必要的物品,态度始终恭敬而疏离,从不多言。沈倾凰亦不主动探问,只偶尔旁敲侧击,提及谷中景致或药材,钟伯会简短应答,涉及外界及谢惊澜之事,则一律以“老奴不知”搪塞。那两名哑仆更是如同木雕泥塑,只默默做事。
谷中无日月,不知寒暑。沈倾凰的心,在日复一日的静养与阅读中,渐渐沉淀下来。身体的创伤在愈合,心头的创痛与焦灼,似乎也被这山谷的寂静与书籍的浩瀚稍稍抚平。然而,平静的表象之下,警惕从未放松。她知道,谢惊澜将她安置于此,既是保护,也是观察。而她,亦在等待,等待伤势痊愈,等待一个离开此地、重返漩涡的时机。
这日午后,她正对着一卷描绘奇珍异兽的古图出神,图中有一异兽,形如玄龟,背负洛书,旁注“负图出洛,圣王乃兴”。她忽然心有所感,取出怀中新月令牌,对照着图中洛书纹理细看。令牌背面的云纹,似乎与洛书某处暗合……
就在这时,竹舍外传来极轻微的脚步声,并非钟伯或哑仆那般刻意放轻,而是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沉稳而内敛。沈倾凰心中一动,收起令牌和图卷。
竹帘轻响,一道颀长的玄色身影踏入室内,携着室外清冷的山风与淡淡的松柏气息。正是谢惊澜。
他看起来比上次见面清减了些许,眼下有淡淡的青影,但目光依旧锐利如鹰隼,周身气息沉凝如山,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王爷。”沈倾凰起身,敛衽行礼。多日静养,她气色已好了许多,虽仍显清瘦,但眸光清亮,行动间已无滞涩。
谢惊澜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微微颔首:“看来恢复得不错。”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
“托王爷福,已无大碍。”沈倾凰直起身,静静等待他的下文。他亲自前来,绝不会只是探病。
谢惊澜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潺潺溪流与远处如黛青山,沉默片刻,方道:“皇仓邪阵已初步清理,阵基拔除,地脉暂时稳住。但残留邪气盘踞,非一日之功可彻底净化,已命人设坛镇压,徐徐图之。”
沈倾凰心下了然。那邪阵根基已深,强行拔除恐生变故,谢惊澜此举稳妥。
“高无庸‘急病’,太医‘尽力施救’,然药石罔效,已于三日前‘病故’。”谢惊澜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其随行人员,皆因‘水土不服,染疫而亡’,尸身已焚化,骨灰不日将送归京城。”
沈倾凰眼皮微跳。好快的刀,好狠的手!高无庸及其党羽,就这么“合理”地消失了。太后那边,怕是又要掀起轩然大波。但谢惊澜既然敢做,必有后手。
“清虚呢?”她问。
“重伤未愈,拘于地牢。其同党二人,一死一擒,擒者咬舌自尽,未得口供。”谢惊澜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但其所携法器物事,已查验完毕。其中一物,你或会感兴趣。”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物,放在案上。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非金非玉的黑色碎片,边缘参差不齐,似从某物上碎裂下来,表面刻着极其繁复细密的诡异纹路,中心有一点暗红,仿佛干涸的血迹。碎片本身并无特殊气息,但沈倾凰怀中的新月令牌,却在触及此物的瞬间,微微一颤,传来一股极其微弱的、带着排斥与吸引的矛盾悸动。
沈倾凰瞳孔微缩,接过碎片细看。这纹路……与新月令牌背面的云纹,似乎有某种同源之感,但更加邪异、混乱。而那点暗红,则让她想起皇仓铁棺中那柄黑色短杖的气息。
“此物……”她抬眸看向谢惊澜。
“自清虚贴身锦囊中搜出。其上符文,与当日皇仓邪阵阵图,有七成相似。经辨认,与前朝宫廷禁术‘血魂逆命箓’残篇有关。”谢惊澜语气沉凝,“此术邪诡,需以皇族血脉为引,辅以邪阵,可窃取国运气数,转嫁己身,或行诅咒厌胜之术。”
皇族血脉!沈倾凰心猛地一沉。月魂教收集前朝皇室尸骸,布设邪阵,又持有此等邪术碎片……他们所图,果然是前朝气运,乃至当今国本!而自己这“星陨之女”的血脉,恐怕亦是关键中的关键!
“清虚可曾招供,此物从何而来?欲作何用?”她急问。
谢惊澜摇头:“其人狡猾,只言乃师门所传,用于镇宅祈福。但,”他话锋一转,眼中寒光闪烁,“在其居所暗格,搜出与京城往来的密信数封,虽用暗语,且关键处已被焚毁,但残留字迹,指向宫中某位‘潜心修道’的贵妃,以及……睿王府旧人。”
果然!宫中、睿王余孽、月魂教,三方勾结!沈倾凰握紧手中碎片,指尖冰凉。月魂教的触手,比她想象的伸得更长,扎得更深!
“王爷打算如何应对?”她看向谢惊澜。如今证据指向宫中,牵一发而动全身。
谢惊澜负手而立,望向窗外沉郁的天色,声音冰冷如铁:“高无庸已死,清虚在握,线索指向宫中。此时发难,时机未至,反打草惊蛇。”他顿了顿,缓缓道,“漠北内乱将平,大战在即。攘外必先安内,然内患根深,非一日可除。当务之急,是稳住江宁,击退漠北。至于宫中魑魅……”他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待本王腾出手来,自会一一清算。”
沈倾凰默然。谢惊澜的考量不无道理。眼下强敌环伺,若再与京城彻底撕破脸,内外交困,江宁危矣。隐忍,是为了更好的出击。
“此物,”谢惊澜目光落回那黑色碎片上,“你既有所感,便暂由你保管。或许,日后有用。”
沈倾凰点头,小心收起碎片。新月令牌对它的异样反应,或许是个线索。
“你伤势既已无碍,便不必长居于此。”谢惊澜话锋再转,目光深邃地看着她,“三日后,随本王回城。”
沈倾凰抬眸,迎上他的视线。回城?回到那风波诡谲、杀机四伏的江宁城?回到风暴的中心?
“是。”她没有犹豫,平静应下。蛰伏的日子结束了。该面对的,终究要面对。
谢惊澜似乎对她的干脆有些意外,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转身离去。玄色身影消失在竹帘外,仿佛从未出现过。
沈倾凰独自立于窗前,手中握着那微凉的黑色碎片,望向谷口方向。山风掠过,竹涛阵阵。短暂的平静即将结束,前方,是更加汹涌的暗流,与不可避免的腥风血雨。
但这一次,她不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