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五,帝都大街……
慕云杉一脸颓废走在东城大街上,脑子里却是乱成一团。
皇妹慕晚棠那近乎癫狂的眼神,几个月前那句“三百年前我就已经疯了”的嘶吼,
还有她对那个名叫铁蛋,眼神怯懦如小鹿的孩子,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反复扎刺着他。
他真的错了吗?
三百年前,断天崖下的溪畔,那间低矮却温馨的茅屋前,篝火映照着沈宴安那张即便穿着粗布麻衣也难掩俊朗与温和的脸。
自己那时何等意气风发,又是何等……
自以为是。
“沈公子,你应该明白,你和我妹妹之间的身份天差地别……”
“希望你能让我妹妹死心……”
“你只是一介凡人,没有修为根基,人生只有短短百载……”
“忘情丹……就当是这几年你照顾小妹的酬劳……”
字字句句,言犹在耳。
当时,他笃信自己是在保护妹妹,也是在保护那个与世无争的樵夫沈宴安,让他免于卷入皇族倾轧的腥风血雨,拿着十万灵石,去过安稳富足的凡人一生。
他甚至为自己保留了人性底线而自矜,拒绝了侍卫“处理掉”沈宴安的建议。
可如今看来,那所谓的“保护”,何尝不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残忍?
一种以“为你好”为名的,彻底的剥夺与背叛?
沈宴安接过忘情丹时,那抹麻木而了然的苦笑。
他拒绝灵石,转身走入黑夜时,留下那句“今日过后,世上再无沈宴安。”后,便再无音讯。
现在回想起来,每一个细节,都浸透着一种平静的绝望。
那不是认命,更像是一种……心死。
而自己,就是那个亲手递上毒药(忘情丹),又用灵石试图抹平一切,最后目送他走向死亡的……
刽子手。
慕云杉漫步在帝都繁华的街道上,周围的喧嚣仿佛与他隔着一层透明的屏障。
商贩的叫卖,修士的论道,孩童的嬉笑,都进不了他的耳,他的心。
他想起慕晚棠登基后,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又让天虞国力蒸蒸日上的新政:大兴土木修路架桥,无论凡人修士皆可通行;
广设学堂,不论出身皆可入学,传授的不仅是武道修真,更有大量闻所未闻的算学、格物、农桑之术;
轻徭薄赋,鼓励工商,设立专利司保护匠人奇思……
他曾以为这是皇妹天纵奇才,或得了何方隐士高人指点。
直到那日在御书房,慕晚棠红着眼眶,指着窗外说道:“这些,都是宴安曾提及的治国之道!”
“国若想富,必先修路……”
“君子之国,应该要让全民一起参与……”
沈宴安,那个被他视为“凡夫俗子”、“短暂过客”的樵夫,竟然拥有如此经天纬地、洞悉世情的智慧与胸怀。
他的理念,跨越了三百年的时光,依旧在深刻地塑造着这个庞大的帝国,并且取得了前所未有的成功!
自己当年,到底赶走了一个怎样的人物?
不仅仅是一个深爱妹妹的男人,更是一个可能改变大陆格局的国士?
而自己给出的补偿,是十万灵石和一枚忘情丹。
多么可笑,多么廉价。
更让他如鲠在喉的是妹妹如今的状态。
那个曾经灵秀慧黠、即便失明也依旧对生活充满热爱的九公主,如今成了威震八荒却也偏执入骨的昭雪女帝。
她的寝殿不再有花香,只有挥之不去的凤髓涎和冰冷的孤独。
她的眼神不再有少女的明媚,只剩下深潭般的寒寂与偶尔燃起的、令人心颤的疯狂。
她在用帝国之力,寻找一个早已化为黄土的幻影。
她不惜与尸山派那等阴毒诡谲的势力合作。
她甚至……找了一个生辰八字相符的无辜稚子,准备作为沈晏安复生的容器!
这一切的根源,都指向三百年前那场他自以为是的离别。
“难道当初,我真的做错了么?”
这个问题,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慕云杉。
他看着妹妹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甚至要赔上无辜者的性命和灵魂,自己却无力阻止,甚至……
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之一。
愧疚、自责、迷茫、无力……
种种情绪交织,几乎要将他压垮。
他需要透口气,需要暂时逃离这座华丽而压抑的皇城,逃离那些不断提醒他过往罪责的宫廷回廊。
不知不觉,他走到了帝都最富烟火气的东市。
这里龙蛇混杂,三教九流汇聚,反而有种别样的鲜活。
吆喝声、讨价还价声、灵兽坐骑的嘶鸣、铁匠铺叮叮当当的敲击……
这些嘈杂的声音,此刻竟让他感到一丝奇异的放松。
就在他漫无目的地闲逛时,几个路人的对话,飘进了他的耳朵。
“……听说了吗?明珠楼那位沈楼主,前几日在龙玄山,跟一位神秘高手打得天昏地暗,山石都崩碎了一大片!”
“何止!据说那位高手是女帝身边的人!沈楼主居然能跟那样的人物过招还不落下风,最后好像还占了点便宜?”
“啧啧,这沈楼主可真是深藏不露!不光赚钱是一把好手,修为也这么恐怖?”
“那是!要不然他能把陈雪婵捧成现在这样?
东云乐坊都被他挤兑得快关门了!裴少卿知道吧?
当初欺负陈雪婵那个,现在被高利贷追得连腰子都快保不住了,
昨天还想去求陈雪婵,结果被她的拥趸当街揍成了猪头!哈哈哈!”
“我还听说了,那裴少卿现在了南风馆卖屁股还债,曾有人亲眼看着裴少卿跟一个叫杰哥的进了廉价客栈,然后里面就发出裴少卿那杀猪一样的叫声……”
“哈哈哈,沈楼主这人,邪性,但也真他喵有本事!”
明珠楼……沈烈……
这个名字,慕云杉近来也偶有耳闻。
知道是最近几个月突然在帝都崛起的商人,
他行事乖张,手段莫测,尤其擅长“点石成金”,将陈雪婵从一个乐坊弃子捧成当红巨星,其经营的帝都会所更是风靡全城,日进斗金。
坊间关于他的传闻颇多,有说他是隐世高徒,有说他是魔道巨擘乔装,但更多的还是关于他如何会赚钱、如何气死人不偿命的轶事。
一个神秘的、强大的、行事不拘一格却总能搅动风云的人物。
不知为何,听着这些议论,慕云杉心中那股郁结之气,似乎被勾起了一丝别样的兴趣。
或许,去见见这个传说中的“沈楼主”,看看这个能让帝都风向都为之改变的人,是什么模样?
或许,能从这种全然不同的、充满市井生命力的“奇人”身上,找到一点……
对抗内心空洞与悔恨的慰藉?哪怕只是暂时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有些难以遏制。
他循着路人的指引,很容易就找到了那座即便在东市也显得格外醒目、灵气盎然的明珠楼。
楼前果然热闹非凡,进出的客人非富即贵,或者气息不凡。
他没有摆出王爷的架子,只是换了一身普通的文士长衫,混在人群中,走向大门。
门房见他气度不凡,倒也没有怠慢,听闻他想拜见沈楼主,便告知楼主正在顶楼雅间歇息,若愿意等候通报,可至偏厅用茶。
慕云杉点点头,随着引路的侍者进入明珠楼。
楼内装饰并不一味追求奢华,却处处透着巧思与不凡的灵气波动,许多摆设他竟也看不出具体功用,只觉得新奇。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淡淡的、类似烟草但又混合了灵草的味道,不难闻,反而有种提神醒脑的感觉。
侍者引他到了顶层一处视野极佳的雅间外,轻轻叩门:“楼主,有位先生求见。”
里面传来一个略显慵懒,却带着独特磁性的声音:“进来吧。”
侍者推开门,侧身请慕云杉入内。
雅间很宽敞,布置得舒适而不失格调。巨大的窗户敞开着,帝都繁华尽收眼底。
靠窗的位置,摆着一张宽大的、铺着柔软魔兽皮的躺椅。
一个人正背对着门口,躺在椅子上,一只脚随意地翘着,手里似乎拿着个账本之类的东西,正对着窗外的光线看着。
听到脚步声,那人有些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又是哪路神仙来谈生意啊?先说好,本大爷今天心情一般,价格咬死了,没得商量……”
说着,他懒洋洋地,带着一种浑然天成的、玩世不恭的随意,转过了身。
午后的阳光,恰好从窗外斜射进来,明亮而不刺眼,完完全全地,照亮了那张转过来的脸。
英俊,甚至可以用漂亮来形容,但绝无女气。
眉峰挺直,鼻梁高耸,嘴唇的线条有些薄,此刻正因为被打扰而微微撇着。
一双眼睛尤其引人注目,瞳孔颜色比常人稍浅,在阳光下仿佛透着一点琥珀般的色泽,眼神里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几分惯常的审视,还有一丝……仿佛对什么都满不在乎的疏懒。
这张脸……
慕云杉的瞳孔,在看清这张脸的瞬间,骤然缩成了针尖大小!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又被粗暴地压缩。
三百年的光阴长河,轰然倒卷。
断天崖下的篝火、粗布麻衣的樵夫、那抹平静接受一切的苦笑、黑夜中孤独离去的背影……
所有关于“沈宴安”的记忆碎片,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暴力掼起,狠狠砸向眼前这张脸!
眉眼、鼻梁、嘴唇的弧度……除了气质截然不同——
一个温润平和如春溪,一个桀骜不驯似野火
尤其是那双眼睛的形状和那偶尔流转的神韵……
不!不是相似!
在慕云杉此刻被巨大冲击震得一片空白的大脑中,一个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如同惊雷般炸响:
这根本就是同一个人!只是历经了无法想象的沧桑变故,褪去了曾经的温润外壳,染上了世俗的风霜与不羁!
三百年前,他亲眼看着服下忘情丹的沈宴安消失在黑夜,认定一个凡人百年后必然化为枯骨。
三百年后,一个名叫沈烈、搅动帝都风云、修为深不可测的神秘商人,带着与沈宴安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出现在他面前!
“忘情丹。”
“世上再无沈宴安。”
难道宴安当年并未死去?或者发生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变故?!
巨大的震惊、难以置信的狂喜、以及更深沉的、关于当年真相的骇然猜测,如同海啸般瞬间淹没了慕云杉。
他所有的理智、所有的王爷仪态,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然后,一声失控的、混合了惊骇、狂喜、愧疚与无尽困惑的呼喊,冲口而出,在这间雅室里显得格外突兀和刺耳:
“沈宴安?!”
“真的是你?!你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