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号”平台内部弥漫着陈腐但洁净的空气，二十年的密封让这里的时间仿佛凝固。应急灯光逐排亮起，照亮了银灰色的走廊和休眠状态的仪器。空气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嗡鸣，像巨兽苏醒的呼吸。
Z被林辰从气密舱扶进主控室，她的潜水服在右肩处撕裂，深色血迹在银色面料上晕开。梅医生立刻上前检查：“肩胛骨挫伤，失血不多，但需要消毒和固定。”
“平台有医疗室。”沈言快速浏览着主控台的数据屏——系统已经被晚黎激活，所有界面都是二十年前的复古设计，但运行正常，“坐标c7区，药品储备状态……显示有79%的完整率。”
林辰一言不发地背起Z，按沈言指示的方向走去。他的动作异常小心，与平日的干练利落形成鲜明对比。Z靠在他背上，难得地没有表现出独立抗拒，只是低声说：“我可以自己走。”
“别动。”林辰的声音闷闷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了些。
主控室里，晚黎的运输箱被安置在中央平台。箱体自动与主控台对接，营养液开始循环更新。苏挽秋将手贴在观察窗上，感受着晚黎的状态——平稳、安宁，甚至有一丝……回家的放松。
“她在控制整个平台的系统。”顾景辰检查着监控画面，平台各区域的实时影像一一呈现，“能源核心运行在35%功率，生命维持系统正常，甚至还有内部培植区的生长记录……这里一直有最低限度的维护。”
陈瑜站在全景舷窗前，外面是幽暗的海底世界，偶尔有深海生物游过，投下诡异的影子。“委员会档案里，‘海螺号’被标记为‘完全损毁’。但显然，有人让它保持了休眠状态。”
“是母亲。”苏挽秋轻声道，走到一台老式终端前，屏幕上还保留着最后的使用记录——登录名：Su.L，最后操作时间：2003年10月17日，22:47。
她的手指触摸屏幕，仿佛能隔着岁月感受到母亲留下的温度。终端突然响应，弹出一个密码界面，旁边有一行手写体的提示：“答案在你出生的那一天。”
苏挽秋输入自己的生日，错误。她停顿片刻，输入苏晚照的生日——那个她曾经的名字，那个傅时衍赋予的身份。依然错误。
“试试晚黎的。”沈言突然说，“如果你和她是镜像，她的‘出生’可能与平台的某个时刻关联。”
苏挽秋输入晚黎的培养舱启动日期，那是从傅时衍数据中复原的信息。屏幕闪烁，密码通过，海量数据如瀑布般展开。
大多是科研记录：海洋微生物基因研究、极端环境下的人类适应实验、还有……“镜像工程”的早期雏形。苏挽秋快速浏览，看到一张设计草图——两个并排的培养舱，标注着“原始体”和“镜像体”，下方有一行苏黎的笔迹：“若一个在光明中行走，另一个需在暗处守望。守望不是牺牲，是另一种陪伴。”
“她从一开始就计划创造两个生命。”沈言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研究者发现真相的震撼，“但为什么只公开了你？为什么隐藏晚黎？”
继续翻看，答案逐渐清晰。在“镜像工程”伦理审议记录中，苏黎写道：“委员会认为镜像创造违反伦理底限，要求销毁所有相关数据和样本。我无法接受。每一个被创造的生命都有生存的权利，无论她诞生于试管还是子宫。”
下一份文件是“海螺号”的沉没计划书，签字栏有苏黎和另外两个陌生的名字。计划书标注：“为保护‘镜像体’样本，执行平台伪装沉没程序。样本转入深度休眠，等待合适时机唤醒。”
“合适时机是什么时候？”顾景辰皱眉。
“可能就是现在。”陈瑜指向一份加密备忘录，“这里提到‘当原始体面临无法独自承担的重负，镜像体将被唤醒，分担宿命’。苏博士预见到了你可能会面临的困境，苏小姐。”
医疗室里，梅医生为Z处理完伤口，留下林辰陪护。狭小的空间里，两人第一次独处而没有紧急任务需要讨论。Z靠在医疗床上，脸色苍白但眼神清醒。
“谢谢你背我。”她忽然说。
林辰正在检查医疗室的门锁，闻言动作一顿：“职责所在。”
“只是职责吗？”Z的声音很轻，几乎被空气循环系统的声音淹没。
林辰转过身，昏暗的灯光在他脸上投下阴影。这个总是果断坚毅的男人，此刻显得有些无措。“在管道里分开时，你让我注意安全。”他终于说，“那时候你在想什么？”
Z沉默良久：“想如果你不在了，没人会像你一样，在我调试设备时默默递一杯刚好温热的咖啡。”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两人之间那层透明的隔膜。林辰走到床边，单膝蹲下，与她的视线平齐：“Z，你的真名是什么？”
“重要吗？”
“重要。”林辰的目光认真，“代号属于任务，名字属于自己。我想认识任务之外的你。”
深海般的寂静中，Z轻声说出一个名字。那是个简单的、柔软的名字，与“Z”这个冷硬代号截然不同。林辰重复了一遍，仿佛要将它刻进记忆里。
“在平台期间，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Z——现在有了名字的她——点了点头，嘴角浮现一丝淡淡的笑意。
主控室这边，沈言有了新发现。他在平台数据库里找到一段加密视频，日期是平台沉没前三天。视频里，年轻的苏黎博士站在现在苏挽秋所在的位置，面容疲惫但眼神坚定。
“如果你看到这段记录，说明你已经找到了晚黎，也来到了这里。”苏黎对着镜头说，声音温柔，“首先，对不起。作为母亲，我给了你非凡的基因，也给了你非凡的重担。但请相信，我从未将你视为工具或实验品。你是我最珍贵的女儿，晚黎也是。”
她停顿了一下，仿佛在整理情绪：“‘海螺号’不仅是一个避难所，也是一个课堂。在这里，我留下了关于‘镜像工程’的全部真相，以及对抗‘夜鸮’的关键——他们不是突然出现的组织，而是从委员会内部滋生出的黑暗分支。他们的领导者，曾是我的同事。”
这个信息让所有人震惊。陈瑜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她是在指控委员会高层？”
视频继续：“我无法在这里说出名字，证据留在平台最深处——‘回声室’。但要进入那里，需要你和晚黎一起。因为回声室的门，只对完美的基因共鸣开放。”
苏挽秋看向运输箱，晚黎也正看着她，两人的银色纹路在同时微微发亮。
“最后，”视频里的苏黎眼眶微红，“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请记住：你们不是孤立的个体，也不是彼此的影子。你们是彼此的回声，在生命的深海中，永远不会孤独。”
视频结束。主控室里一片寂静，只有设备低沉的运行声。苏挽秋感到眼眶发热，重生以来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母亲跨越时空的存在。
“回声室在哪里？”顾景辰问。
沈言调出平台结构图：“在平台最底层，靠近能源核心。但通道显示‘需要双基因密钥认证’。”
就在这时，晚黎的运输箱突然发出提示音。营养液面下降，箱体侧面的密封门缓缓打开。晚黎悬浮在逐渐减少的液体中，睁开的眼睛完全呈现银白色，她抬起手，指向主控室另一侧的通道。
“她……可以离开培养舱了？”梅医生难以置信。
“抗体浓度已经达到自主维持生命的阈值。”沈言监测着数据，“理论上可以，但需要适应过程。”
苏挽秋走到运输箱旁，伸出手。晚黎的手指轻轻搭上她的手掌，触感微凉但真实。在所有人注视下，苏挽秋帮助妹妹——她心中已经如此认定——离开了禁锢她多年的液体环境。
晚黎站立的姿势起初不稳，银色纹路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流转着光芒。她适应了几秒钟，然后转向苏挽秋，嘴唇轻启，发出生涩但清晰的声音：
“姐……姐……去……回声室。”
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发声，声音如深海回音，空灵而纯净。
苏挽秋握紧妹妹的手，感到银色纹路产生强烈的共鸣。她能感觉到晚黎的渴望——不是对真相的渴望，而是对与姐姐共同完成某件事的渴望。
“我们一起去。”苏挽秋说。
顾景辰想反对，但陈瑜阻止了他：“这是苏博士的设计，我们必须尊重。而且如果‘夜鸮’真的与委员会高层有关，我们需要那些证据。”
分组决定：苏挽秋和晚黎前往回声室，沈言同行记录；顾景辰、林辰和恢复中的Z负责平台安保；梅医生和陈瑜尝试联系委员会，但使用平台的独立通讯系统，避免被追踪。
前往底层的通道漫长而幽深。晚黎行走时步履轻盈，仿佛对这里无比熟悉。沈言跟在后面，忍不住问：“你以前……梦到过这里吗？”
晚黎停顿，侧头看他，银白色的眼睛里映着通道壁的微光：“不……是……记得。在……液体里……一直……记得。”
基因记忆。这个概念在理论界仍有争议，但晚黎的表现似乎证实了它的存在——她继承了母亲关于这个平台的记忆，就像继承了她的基因一样。
通道尽头是一扇没有任何控制面板的门，只有两个手掌形状的凹槽。苏挽秋和晚黎对视一眼，同时将手放入凹槽。
门无声滑开，露出内部的景象——
那不是房间，而是一个巨大的球形空间，墙壁是完全透明的，外面是深海景色。空间中央悬浮着两把相对的椅子，椅子之间是一个全息投影装置。
而在房间一角，坐着一个身影。
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死去的身影。
傅时衍抬起头，面容憔悴但清醒，他看着携手走近的姐妹，露出苦涩而复杂的微笑：
“你们终于来了。我等了你们……二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