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今朝等了许久也不见刚才的师弟返回,只得背着(更准确地说是半扶半背着)重伤的谢执,艰难地行走在山林间。得益于巡天令对时空波动的掩盖,以及许今朝意识主导下刻意选择的偏僻路径,他们并未引起太多注意,终于在天色完全暗下前,抵达了一处位于山腰清幽之地的院落。
院门匾额上书三个清隽的字——【竹心小筑】。
正如记忆碎片中所见,院落不大,却极为雅致。几丛翠竹随风轻摇,发出沙沙声响,与远处山涧的流水声相应和。空气中弥漫着竹叶的清新和淡淡药香,沁人心脾。
将谢执小心翼翼安置在自己卧房的床榻上,许今朝(意识)才真正松了口气,属于许清源身体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来。他强撑着,熟练地找出干净的布帛、清水和珍藏的伤药,开始为谢执清理伤口、换药。
这个过程并不轻松。谢执即使在昏迷中,身体的本能依旧对陌生的触碰充满戒备,肌肉紧绷,偶尔会因为剧痛而无意识地痉挛,甚至从喉间溢出压抑着巨大痛苦的、破碎的低吟。许今朝只能放轻动作,尽量不去触动那些最深最危险的伤口,同时,他尝试着调动许清源身体里那微弱而独特的灵力,伴随着清理的动作,一丝丝地渡入谢执的经脉。
这种灵力并非用于攻击或治愈,更像是一种温和的抚慰与引导,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与“洞察”特性。许今朝能感觉到,当他的灵力触及时,谢执紧绷的神经会略有松弛,体内那混乱冲突的冰寒之力与邪毒,似乎也被这柔和的力量稍稍抚平了躁动。然而,他也清晰地感知到,在这具重伤的躯体深处,蛰伏着一股如同火山熔岩般炽烈、却又被强行压抑着的悲恸与仇恨,那情绪如此浓烈,几乎要灼伤他的共情力。
“这就是……许清源的力量吗?”许今朝心中暗忖,同时也为感知到的谢执内心的痛苦而揪心,“并非依靠强大的灵力碾压,而是以这种润物细无声的方式产生影响……”
换好药,为谢执换上干净的白色里衣,已是深夜。许今朝坐在床边的矮凳上,就着昏黄的油灯,看着谢执沉睡中依旧紧蹙的眉头,那眉宇间仿佛凝聚了化不开的冰霜与血恨。这张脸,褪去了战场上的杀伐与戾气,褪去了五百年残魂的冰冷与执念,只剩下重伤后的脆弱,但那脆弱之下,是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倔强与不甘,俊美却带着易碎的危险感。
许今朝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情绪。他伸出手,指尖虚虚地拂过谢执紧蹙的眉间,仿佛想将那刻骨的痛楚与仇恨抚平。
“守之……”他无声地唤着这个在记忆碎片中听过的字,心中一片酸软与刺痛。
就在这时,他怀中那枚一直安静的巡天令,再次传来一丝微弱的温热。一道极其细微的、只有他能感知到的意念信息,流入他的意识——并非语言,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警示与坐标锚定。
【时空坐标:云隐山脉,竹心小筑。状态:临时稳定。勿过度干涉既定因果。】
许今朝心中一凛。巡天令在提醒他,他只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不能肆意改变历史。那他救下谢执,算不算是干涉?如果算,为何巡天令没有阻止?还是说,救下谢执本身,就是“既定因果”的一部分?
纷乱的思绪中,疲惫最终战胜了一切,他伏在床沿,沉沉睡去。
……
接下来的几日,便是重复的换药、喂药、以及小心翼翼的看护。
谢执在第二天傍晚时分悠悠转醒。其过程与记忆碎片中几乎别无二致。初醒时的警惕,审视环境的冰冷目光,在看到推门而入、端着药碗的“许清源”时,达到了顶点,那眼神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与衡量,仿佛下一刻便会暴起伤人。
许今朝努力模仿着记忆中许清源那温和从容、不卑不亢的神态,将药碗放在床边小几上,声音放得轻缓:“你醒了?感觉如何?你伤得很重,需好生静养。”
谢执没有放松警惕,哑着嗓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间挤出来:“这里是何处?你是何人?”
“这里是我的‘竹心小筑’。”许今朝在他床边坐下,态度自然,“在下许清源,字澈之。那日山林偶遇,见兄台重伤倒地,便将你带回。举手之劳,不必挂怀。”
他的目光掠过谢执即便在虚弱中依旧下意识紧握的右手,许今朝知道,那是“枢灵”,眼神微动,却如同真正的许清源一样,并未多问,只是将药碗往前推了推:“先把药喝了吧,对你的伤势有好处。”
谢执的眼眸审视着眼前之人。月白长衫,俊逸柔美的容貌,清澈沉静的眸子,嘴角那抹天生的、若有若无的浅淡笑意,以及身上……那确实毫无寻常灵力波动的、如同深潭静水般的气息。这份气度,这份在知晓他非同常人后依旧从容淡定的姿态,以及那真诚却不令人反感的关切,让他紧绷的心弦稍稍放松了一丝,但眼底深处那抹化不开的冰寒与戒备,依旧存在。
他接过药碗,低声道:“多谢。”声音干涩。
许今朝微微一笑,那笑容干净而温暖,试图驱散一些对方周身的寒意:“还未请教兄台大名?”
谢执沉默了片刻,房间内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许今朝能感觉到,在提及身份时,谢执周身的气息有一瞬间的剧烈波动,那不仅仅是警惕,更是一种压抑到极致、仿佛随时会爆发的巨大痛苦与仇恨。他握着药碗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手背青筋隐现。
良久,他才用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带着血腥气的沙哑声音,一字一顿地道:
“……谢执,字守之。”
那声音里蕴含的沉重,让许今朝心头一颤。
待谢执喝完药,许今朝状似随意地问道:“观守之兄气度非凡,伤势又如此奇特,不知师承何处?或许可通知贵师门,以免挂念。”
这个问题仿佛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谢执强行维持的平静!
他猛地抬起头,眼眸中不再是之前的疏离与审视,而是瞬间被一种赤红的、几乎要滴出血来的滔天恨意所取代!那恨意如此浓烈,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他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伤势,而是因为那无法抑制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悲怆与愤怒。
“师门……”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破碎感,“玄云观……”
他猛地闭上眼,胸膛剧烈起伏,仿佛正承受着千刀万剐之痛,再开口时,那声音低沉如深渊的回响,每一个字都浸满了血与泪的诅咒:
“……已不复存在!满门……尽殁!”
最后四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毁天灭地的恨意与绝望,随即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剧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眼角似乎有某种冰凉的湿意,却被他强行逼了回去。
许今朝(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毫无掩饰的强烈情绪冲击得几乎无法呼吸。他虽早已知道结局,但亲耳听到、亲眼看到谢执此刻的反应,那种震撼与心痛远超想象。他能共情到那灭门之痛是何等撕心裂肺,那血海深仇是何等沉重。
他沉默着,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因为任何言语在此刻的谢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默默地递过一方干净的帕子,然后轻声道:“原来如此。守之兄且安心在此养伤,竹心小筑虽简,却也清静,不会有人打扰。”
他看着谢执重新闭目调息,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微微颤抖的指尖,无不昭示着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那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之下,是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自己也吞噬掉的痛苦与仇恨。
许今朝轻轻退出房间,带上房门。站在廊下,看着庭院中摇曳的竹影,心中波澜起伏,久久无法平静。
他成功地让历史的车轮沿着既定的轨迹滚动了一步。但亲身感受到谢执那刻骨的仇恨后,他更加迷茫。他该如何在这段已知结局的历史中自处?该如何面对这个背负血海深仇、未来还将经历背叛的谢执?
而他自己的意识,又能在这具先祖的身体里存在多久?这短暂的宁静,又能持续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