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灞水河畔已是一片热火朝天。
巨大的立轴水轮主体已然矗立在河水中,木质骨架在朝阳下泛着新材的油润光泽。石柱挽着袖子,裤腿高高卷起,站在齐膝深的河水里,亲自指挥着最后几片弧形叶片的安装校准。水花溅在他专注的脸上,他也顾不得擦。
“左边再抬高半分!对,稳住!”他声音沙哑却充满力量,“榫头对准!锤子递给我!”
几个学徒和工匠紧紧配合着,敲打、校准、加固。经过无数次模型试验和精密计算,这些尺寸不一的叶片,必须以特定的角度和弧度安装在垂直的主轴上,才能最大限度利用水流冲击,并将力矩平稳传递。
王泽站在岸边稍高处,静静看着这一幕。他身后跟着林墨、田大壮,以及被临时召来的铁器组和木工组的几位老师傅。
“此轮一成,非但可为工坊鼓风、碾磨提供稳定动力,”王泽目光沉静地扫过众人,“其传动结构本身,便是一件精巧的机械。齿轮大小配比、啮合精度、轴承受力,皆有学问。我已决定,以此新式水车及传动机构为蓝本,稍加变化,制作一套微缩模型,并附上详细的《营造法式图说》,作为此次响应将作监征集的‘奇巧构件’之一。”
众人闻言,精神一振。铁器组一位姓赵的老匠人蹙眉道:“伯爷,将作监征集的多是宫室建材或礼器构件,这水车模型……是否过于匠气了?”
“赵师傅此言差矣。”王泽摇头,“宫室楼阁,亦需考量受力结构、榫卯衔接,其理与机械传动相通。且陛下重实务,此物正可体现‘巧思用于实利’之理。我们要做的,不止是模型,更是一份‘说明’。模型需用上等硬木与精铁结合,做工必须极致精巧,可拆卸演示;图说则要清晰阐明其中杠杆、齿轮、力矩等原理,用词需文理兼备,既能让匠人看懂,也能让官员理解其妙处。”
他看向木工组领头的钱师傅:“钱师傅,你是祖传的细木手艺,微缩模型非你莫属。所需木料,我已让田大壮从试验田林场精选了几段纹理细密、不易变形的硬木送来,你可任意取用。”
钱师傅眼中闪过精光,搓了搓手:“伯爷放心,小老儿定把这模型做得跟真的一样,每个榫卯都严丝合缝,齿轮转动绝无滞涩!”
“好。”王泽又转向赵师傅,“铁制齿轮、轴承等关键受力件,就交给铁器组了。要用我们最好的钢材,淬火打磨必须到位,尺寸需与钱师傅的木件完美配合。”
“是!”赵师傅挺直腰板,“定不让木工组比下去!”
王泽笑了笑,继续道:“此外,我另有两样构思。其一,是改良的‘铜鎏金铰链’,结构更巧,开合更顺,承重更强,可用于宫门或重要柜匣。其二,是一种‘琉璃瓦当’的试制品,我这里有几种新釉料的配方,烧制出来或许色泽更明丽,质地更坚密,耐风雨。这两样,也需做出精品。”
他看向林墨:“图说文案之事,你来牵头。我会给你一些原理阐述的要点,你组织学堂里文理兼优的学生,将其转化为合乎规范、表述清晰的文本。务必做到图文并茂,数据详实。”
林墨肃然领命:“学生明白,定当竭尽全力。”
“时间紧迫,将作监征集之期不远。”王泽最后环视众人,“此非仅为应付差事,更是向朝廷、向天下展示我蓝田工坊的真正实力!诸位当知,近日内外颇不宁静,有人欲看我蓝田笑话,甚至欲毁我基业!我们便以此物,堂堂正正告诉所有人——蓝田之器,精益求精;蓝田之技,独步一时!可有信心?”
“有!”河畔工匠、学徒、学生们齐声应和,声震灞水。连日来的压力和隐隐的不安,似乎在这一刻化为了熊熊的干劲。他们不懂太多朝堂争斗,但他们懂得手艺,懂得伯爷带着他们做出的东西是好东西!现在,有人想否定他们,他们便要拿出最好的东西,狠狠回敬!
石柱从河里爬上岸,抹了把脸上的水,走到王泽面前,眼神灼灼:“伯爷,水车今日必能调试完毕!绝不耽误其他物件的材料供应和试制!”
王泽用力拍了拍他湿漉漉的肩膀:“好!先让大伙儿把水车调试成功,这是眼下第一要务!我要亲眼看着它转起来!”
安排妥当,王泽留下继续观看水车调试,让众人各司其职。他深知,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件实打实的成功,都比千言万语更能凝聚人心,振奋士气。
日头渐高,河边聚集的人越来越多,工坊里不少暂时空闲的工匠也跑来围观。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石柱带着几个核心成员,做最后的检查。
“开闸!”石柱深吸一口气,大声喝道。
上游临时修筑的简易水闸被缓缓提起,积蓄的水流顿时涌向新水车的叶片。哗啦啦的水声中,沉重的立轴先是微微一颤,随即,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开始缓慢而坚定地转动起来!
起初有些生涩,但随着水流持续冲击,转动越来越平稳,越来越有力。通过那套精心设计的木质齿轮组,动力被传递到岸边的传动轴上,带动着一个事先安装好的大石碾,开始均匀地旋转。
“成了!真的成了!”
“转起来了!比旧车快多了,也稳多了!”
“快看那石碾,多轻省!”
欢呼声瞬间爆发。工匠们、学徒们、围观的百姓们,脸上都洋溢着由衷的喜悦和自豪。几个参与了设计的学生更是激动得跳了起来,抱在一起。
石柱死死盯着运转的水车,耳朵仔细倾听着齿轮啮合的声音,眼睛观察着各连接处的震动。半晌,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转身对王泽抱拳,声音带着激动后的微颤:“伯爷!新式水车,试运行… … 成功!传动平稳,效率初步估测,至少比旧式提升五成以上!后续还可根据水流季节调整叶片角度,进一步优化!”
王泽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他走上前,仔细查看了几个关键连接处,又伸手感受了一下传动轴的震动,满意地点头:“好!石柱,你们立了大功!所有参与人员,本月例钱加倍!今晚,让厨房加肉,大家好好庆贺一番!”
又是一阵欢呼。
王泽趁热打铁,当众宣布了以水车传动机构为蓝本,制作精品模型参与将作监征集的决定,并将具体的任务分派公之于众。群情更加振奋,原本因陇右事件和外界流言带来的些许阴霾,被这实实在在的技术突破和明确的反击目标一扫而空。
消息像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了蓝田。钱乡绅坐在自家堂屋里,听着管家低声汇报河边的情形,脸色阴晴不定。
“新水车成了?还要做东西送进将作监?”他放下茶盏,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这王泽,倒真是沉得住气,还会借势……那几位‘客人’怎么说?”
管家压低声音:“客人说,张侍郎那边自有安排,让老爷稍安勿躁,只需继续留意伯府动向,尤其是那工坊核心区域的用料、产出,还有……看看有没有机会,让《条例》推行时出点‘小乱子’,比如,哪家佃户因新规闹起来,或者工匠觉得新规太严……”
钱乡绅眼中闪过一丝厉色:“知道了。你去安排,找几个机灵点的,去下面庄子和大工棚那边转转,听听风声,也……说道说道。”
“是。”
同一天,长安工部衙门的廨房里,张蕴宽也收到了来自蓝田的线报。他看着纸上“新式水车试成,效率大增,王泽欲以此为基础制模献于将作监”的字样,眉头微微蹙起。
“倒是会钻空子。”他冷哼一声,将纸条凑近烛火点燃,“献技?也好,正可看看你有多少斤两。将作监的大匠们,眼光可刁得很。”他并不认为王泽真能拿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东西,更多的是一种姿态。但这种积极的、符合程序的姿态,反倒让他之前准备的某些“规训”理由,不太好直接发作了。
“也罢,便让你先献上来。”张蕴宽望着跳跃的火苗,自语道,“待东西到了将作监,是巧是拙,是合用还是花哨,自有公论。届时再寻瑕疵,反而更顺理成章。”
他铺开一份新的公文,开始起草一份《关于严格核查勋贵封地营造物用料及工匠籍属以杜流弊》的部议草案,准备在适当的时机抛出。
灞水河畔,巨大的水车在阳光下欢快地转动,水流声、齿轮声、工匠们的谈笑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生机与力量。
王泽站在岸边,看着这充满希望的一幕,心中那份用技术精品“明修栈道”的计划,更加坚定。他知道,对手不会因此罢手,暗处的较量才刚刚开始。但至少,蓝田的士气已然提振,反击的第一步,已经稳稳迈出。
接下来,就是看钱师傅的巧手、赵师傅的精铁、林墨的文笔,以及所有人能否在限期内,将那饱含蓝田智慧与心血的“栈道”,修筑得足够坚实、足够耀眼,直通那九重宫阙的阶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