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字典》的编撰与活字印刷、竹纸技术的成功,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余波未平。然而,王泽的目光已越过文教领域的喧嚣,投向了更为基础、也更为沉重的民生国计——盐与铁。这两样物事,如同帝国的血脉与筋骨,牵动着亿万黎庶的生机与国朝的武备根基。
这一次,他将目光首先投向了盐。并非沿海之地常见的煮海为盐,而是内陆那更为棘手,却也潜力巨大的矿盐。
这一日,王泽轻车简从,来到了位于将作监档案库深处的一间尘封卷宗室。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纸张与墨锭混合的气味。他正在查阅前朝及本朝关于盐政、矿冶的零星记载,试图从中寻找线索。陪同他的是马周,两人在一排排高大的书架间缓缓穿行。
“监丞,如今官盐多赖河东池盐、巴蜀井盐,以及沿海煮盐。然池盐、井盐开采日艰,沿海煮盐耗费柴薪无数,且常受天气所限。盐价居高不下,私盐泛滥,朝廷岁入亦受影响。”马周低声陈述着现状,语气中带着忧虑。
王泽抽出一卷关于河东盐池的图册,边看边道:“开源节流,开源为上。除了已有的盐源,可还有他法?”他的手指在图册上一处标注着“苦卤”、“毒硝”字样的区域停顿下来。
马周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叹道:“此地确有盐矿,然其所出之盐,味苦涩,且有毒性,人畜食之轻则腹泻,重则毙命。历来被视为废矿,无人敢用。”
“毒盐…”王泽眼中却闪过一丝异彩。他记忆中,某些看似有毒的矿物质,通过特定的物理或化学方法处理,是可以去除杂质,提取出有用成分的。这时代的“毒盐”,多半是含有过多的硫酸镁(泻盐)、氯化钡或其他有害杂质。
“宾王兄,可知这些‘毒盐’具体是何模样?其毒性源于何物?”王泽追问。
马周摇了摇头:“此等细节,档案中语焉不详。只知当地人称其为‘哑巴盐’、‘鬼见愁’,避之唯恐不及。”
王泽沉吟不语。他知道,这是一个方向,一个若能攻克,便能变废为宝,极大增加盐产的方向。但这需要实地勘察,需要试验,更需要懂得矿物辨识与提纯技术的专业人才。这比改进晒盐法更为隐秘,也更具颠覆性——因为它直接指向了被视为废物的资源再利用。
将盐的事暂且记在心头,王泽的思绪又转向了铁。与盐不同,铁的难题不在于原料的“毒”,而在于冶炼技术的落后与资源的垄断。
几日后,他再次来到了西市那间破败的旧铁匠工坊。老铁匠孙铁口依旧沉默地跟在身边。
王泽没有直接提及高炉,而是指着工坊里那些粗糙的铁器,问道:“孙师傅,以此法炼出的铁,质地如何?可能打造锋利的刀剑,坚韧的农具?”
孙铁口拿起一块生铁锭,用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表面的孔洞和杂质,沙哑道:“监丞,此乃常铁。杂质多,脆而易断。打造寻常农具尚可,若要制精良兵甲,需经过反复锻打,耗工耗时,百斤熟铁,只得十数斤精钢。好矿、好炭,都攥在那些大家族手里,咱们小坊,能用上这等常铁,已是不易。”
王泽拿起一把锈迹斑斑的旧柴刀,用力一掰,刀身竟应声出现裂痕。他眉头紧锁。如此质量的铁,如何支撑强大的军事与繁荣的民生?
“若… … 我们能造一种新的炉子,炉温更高,能一次炼出杂质更少的生铁,甚至… … 能控制炼出直接可用的‘钢’呢?”王泽再次抛出了他的构想,这一次,他描述得更具体了些,涉及了鼓风、炉膛结构、耐火材料等关键要素。
孙铁口听得目瞪口呆,混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直… … 直接出钢?监丞,这… … 这怕是神仙手段吧?老汉打了一辈子铁,从未听过…”
“事在人为。”王泽语气坚定,“孙师傅,我们不求一步登天。先从改进鼓风开始,试试用水力或畜力代替人力,能否让炉火更旺?再试试不同的耐火土,看能否承受更高的温度?我们一步一步试。”
他知道,高炉炼钢非一日之功,但改进鼓风、提升炉温、试验新的耐火材料和燃料(他心中已开始构思焦炭的雏形),这些都是可以着手的方向。哪怕只是将现有铁的质量提升一个档次,其意义也非同小可。
然而,王泽频繁查阅盐铁档案、暗中探访旧铁匠工坊的消息,终究还是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激起了圈圈涟漪,传到了某些人的耳中。
数日之后,一股无形的压力开始悄然凝聚。
先是户部一位度支郎中,在非正式场合“好心”提醒马周:“王监丞才华横溢,于将作监已立不世之功。然盐铁之事,干系重大,水深浪急,非比文教革新,还望王监丞慎之再慎,莫要轻易涉足,以免… … 徒惹麻烦。”
接着,将作监内部,几位素来与外界关系密切的胥吏,对待王泽交代的、与矿冶相关的文书往来,态度也明显变得迟疑和拖延起来。
更让王泽警觉的是,程处默派人悄悄送来口信,说长安城内几家背景深厚的盐商、铁商,近日走动频繁,似乎在打探什么消息,隐约与王泽近期的动向有关。
山雨欲来,风已满楼。
王泽站在将作监值房的窗边,望着远处宫城的飞檐。盐,关乎天下百姓的餐桌;铁,关乎大唐的兵锋与农事。这两样,是比文教更深厚的根基,也是既得利益集团看守最严的堡垒。
他欲献上的,并非简单的晒盐法,而是化“毒”为宝的矿盐提纯术;他欲推动的,是能颠覆现有冶炼格局的高炉炼钢。这已不仅仅是技术革新,而是直指资源分配与产业命门的挑战。
他知道,自己即将踏足的,是一片比之前任何领域都要凶险的雷区。但他别无选择。格物之道,若不能应用于强国富民之根本,终是空中楼阁。
“宾王兄,”王泽转身,对马周沉声道,“关于‘毒盐’的记载,继续秘密搜集,重点是其所呈性状、当地人的处理尝试。孙师傅那边的试验,转入更隐蔽之处,所需物料,通过不同渠道,分散购入。”
他眼神锐利,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风暴将至,我们需得更快,更稳。”
盐铁风云,已悄然拉开了序幕。一场关乎技术、利益与权力的更大风暴,正在酝酿之中。王泽深吸一口气,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