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泽那纸措辞严谨、盖着将作监大印的公文,被马周亲自送到了京兆尹韦挺的案头。公文并未提及任何商贾倾轧或地方势力阻挠,只以“奉旨筹印《贞观律疏》,亟需竹料,恳请沿途予以便利”为由,将事情摆在了明处。
韦挺捏着这薄薄一页纸,却觉得重若千钧。他宦海沉浮多年,如何看不出这公文背后的刀光剑影?一边是风头正劲、圣眷在身的王泽和关乎朝廷体面的《律疏》印制,另一边是盘踞地方、关系网错综复杂的曹家等势力。这分明是个烫手山芋。
然而,王泽将此事抬到了“奉旨”和“朝廷体面”的高度,他便再无推诿的余地。若不办理,或是办理不力,一个“贻误公务”、“妨害新政”的罪名扣下来,他这京兆尹的位置恐怕也坐不安稳了。
“回复王监丞,京兆府必当竭力协调,保障竹料运输畅通。”韦挺对马周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随即沉下脸对下属吩咐,“立刻行文沿途各县及关隘,凡持将作监公文、运输竹料之船只车辆,查验无误后即刻放行,不得借故刁难拖延!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官府的文书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迅速下发。这一招,如同在浑浊的水面上投入了一块明矾,暂时澄清了官方层面的阻碍。几艘被卡在漕运码头的货船得以放行,通往长安的官道上,打着“将作监”旗号的运竹车队,也明显顺畅了许多。
然而,王泽和马周都清楚,这纸公文能震慑宵小,却断不了那些见不得光的财路。曹家等人明面上不敢再公然阻拦官差,暗地里的手段却更加阴损。
几日后的清晨,一名派往南山收购竹料的管事,鼻青脸肿、衣衫褴褛地逃回了将作监,带回来一个坏消息:他们雇佣的当地脚夫,在搬运竹料下山时,被一伙不明身份的山匪袭击,竹料被抢,脚夫被打伤,货款也被劫掠一空。
“监丞…那伙人…那伙人放话说,南山是他们的地盘,让咱们…让咱们识相点,别再来了…”管事哭丧着脸汇报,眼中满是惊惧。
几乎同时,马周安插在市井的眼线也传来消息:长安城内几家与曹家关系密切的柴炭行、山货栈,开始暗中散播消息,声称将作监大规模收购竹料,是为了与民争利,抬高柴薪价格,使得长安城内不少以竹木为燃料的贫苦人家,生计将更加艰难。
“与民争利”,这顶帽子扣得又狠又准,极易煽动底层民众的不满情绪。
王泽听着汇报,面色平静,眼中却寒芒闪烁。对方这是釜底抽薪加上煽风点火,手段愈发卑劣。
“受伤的脚夫好生抚恤,货款损失由监内承担。”王泽先安抚了惊魂未定的管事,随即对马周道,“南山一路,暂时放弃。加派人手,往更西边的陇山、岐山方向寻找货源,那里山势更险,民风更悍,曹家的手未必能伸那么长。收购时,尽量与当地村寨头人合作,给予他们些好处,借其势力保护货源。”
“是。”马周记下,又忧心道,“只是这‘与民争利’的流言…”
“流言止于智者,更止于实利。”王泽打断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他们不是说我与民争利吗?那我们就做点真正‘利民’的事情给他们看看!”
他吩咐马周:“以将作监造纸坊的名义,在东西两市及几个贫民聚居的坊市,设立几个‘柴薪兑换点’。凡持户籍证明的贫苦人家,可用同等重量、符合规格的废旧竹木、秸秆,来兑换一定数量的我们造纸剩下的竹屑、废料。这些竹屑废料,压制成块,同样是上好的燃料!”
这是一招妙棋。一方面,将造纸过程中产生的“废料”变废为宝,解决了部分贫民的燃料问题,堵住了“与民争利”的悠悠众口;另一方面,也借此机会,以一种惠而不费的方式,从民间收集零散的、曹家势力难以完全控制的竹木原料,积少成多。
“此外,”王泽继续道,“让我们的人在市井间放出风声,就说将作监研制新纸,乃奉皇命,为的是让天下寒门学子都能用上便宜的书本。若有谁胆敢为此事设置障碍,便是与朝廷文教大业作对,与天下读书人为敌!再把孔祭酒前些日子‘拭目以待’的态度,也‘不经意’地透露出去。”
他要用舆论对抗舆论,用大义碾压私利。
马周眼睛一亮,立刻领会:“明白!我这就去办!”
接下来的几日,长安城的市井间,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景象。一方面,关于将作监“与民争利”的流言还在某些角落窃窃私语;另一方面,“柴薪兑换点”前排起了长队,贫苦百姓用捡来的废旧竹木换到能烧火做饭的竹屑块,无不交口称赞王监丞体恤民艰。同时,另一种声音也开始强势崛起,将王泽和将作监的造纸大业,与“陛下圣意”、“文教兴邦”、“寒门希望”紧紧联系在一起。
官府的公文,市井的流言,民间的实惠,舆论的导向……多种力量在长安城这片巨大的棋盘上交织、碰撞。王泽稳坐将作监,如同一个高明的棋手,见招拆招,步步为营。
他深知,曹家及其背后的势力绝不会就此罢休,更大的风浪或许还在后面。但此刻,他必须利用这短暂的间隙,尽快让竹纸工艺彻底成熟,让生产线稳定下来。只有拿出无可挑剔的《贞观律疏》印本,只有让廉价优质的纸张和书籍真正问世,才能从根本上粉碎一切质疑与阻挠。
他将目光投向窗外,造纸工坊的方向。那里,匠人们依旧在与反复无常的竹料、与精密的工艺流程进行着日复一日的“磨合”。技术的微光,制度的雏形,人心的向背,正在这看似琐碎平凡的日常中,一点点积累,一点点汇聚,等待着最终破土而出,照亮前路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