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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四,离那场万众瞩目的承天门展示仅剩一天。长安城里,年味儿还没散尽,又添了几分元宵的热闹。街面上张灯结彩,各家各户门前都挂起了形态各异的花灯,有兔子灯、鲤鱼灯、八角宫灯,夜幕降临时,整条朱雀大街宛如一条流动的银河。

渭南皂坊的展示区,这几日更是人山人海。免费试用的牌子一挂出去,方圆几里地的百姓都涌了过来。展室门口那排洗手盆,一天到晚就没闲着,水换了一盆又一盆。伙计李三的嗓子都说得冒烟了,可一想到伯爷许诺的赏钱,又扯着喉咙喊得格外起劲儿。

王泽这几日反而清闲了些。前期筹备都已妥当,该布的局布下了,该收的消息也收了,剩下的,就看明日那场大戏。他每日只去展示区转一圈,看看有没有纰漏,便回府读书写字,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可福伯知道,少爷书房里的灯,这几天就没在子时前熄灭过。

少爷,这日午后,福伯端着一碗参汤进来,见王泽又在案前写写画画,忍不住劝道,您这伤刚好,又连着熬了这些天,身子骨要紧啊。

不妨事,王泽头也没抬,明日一过,就能松口气了。

他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程处默风风火火地闯进来,连门都没敲,大嗓门儿震得窗棂都嗡嗡响:王泽!出大事了!陛下……陛下要来!

王泽手中的笔一顿,墨汁在纸上洇开一朵花。他抬起头,神色平静:我知道,明日承天门……

不是承天门!程处默打断他,是今儿个晚上!陛下要微服私访,来咱们皂坊!

这下连王泽都愣了:今晚?消息可靠?

千真万确!程处默一屁股坐下,抓起桌上的茶壶对口灌了一通,是我爹刚派人来传的口信。说是午后陛下在御花园散步,问起太子近日在忙什么,太子就提了一嘴肥皂的事儿,还夸你那个展示区办得好,让百姓明白了‘格物致用’的道理。陛下听得兴起,就说要亲自来看看。这不,刚定下的事儿,让我爹赶紧给咱们通气儿,也好有个准备。

王泽听完,没说话,只是缓缓放下手中的笔。福伯在一旁听得心惊肉跳,声音都发颤了:少爷,这……这可怎么是好?咱们一点儿准备都没有啊!

没准备,才是最好的准备。王泽忽然笑了,那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陛下若是真想看真的,咱们准备得太充分,反倒显得假。传令下去,展示区一切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作坊那边,夜班照常开工。咱们就当不知道陛下要来。

程处默和福伯都傻了眼。

听我的,王泽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墨渍,程兄,你辛苦一趟,亲自去展示区那边守着,叮嘱李三他们,待会儿无论见到什么人,都要像平常一样讲解,不许露怯,也不许多嘴。福伯,你去作坊,让鲁大师傅把今晚当值的工匠都叫到一块儿,就说有贵客要来,但别说是谁。让他们拿出最好的手艺,该怎么干就怎么干。

两人领命而去。王泽则换了身半旧的青色长袍,腰上系了条普通的布带,头发也只随意用木簪挽起,整个人看起来清清爽爽,像个寻常书生。他对着镜子照了照,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才迈步出了府门。

此时刚过酉时,天还没全黑,街面上却已经灯火通明。王泽没坐马车,就步行着往皂坊走。路过一家卖糖葫芦的小摊,还特意买了一串,拿在手里慢慢吃,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些。

皂坊这边,程处默已经传完了话。李三和几个伙计虽然心里打鼓,可也明白轻重,一个个强作镇定,该讲解讲解,该演示演示。只是那眼神,时不时地往街口瞟,带着几分藏不住的紧张。

王泽没进展示区,而是绕到了后头的作坊。这里才是 肥皂 真正的诞生地,几口大铁锅正在灶上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浓郁的碱味儿混着油脂香,呛得人直想打喷嚏。鲁大师傅正带着几个徒弟,挥汗如雨地搅拌着锅里的皂液,见王泽进来,赶紧要行礼,被王泽摆手止住了。

都别停,手头活儿接着干。王泽走到灶台边,抄起一把大铁勺,伸进锅里搅了搅,感受着那粘稠的阻力,火候不错,碱放得也恰到好处。鲁师傅,你这手艺,越发精进了。

鲁大师傅擦了把汗,憨厚地笑道:都是伯爷教得好。以前咱们做胰子,哪儿懂得这些道理?

王泽没接话,只是盯着锅里翻滚的皂液,似乎在等什么。时间一点点过去,天彻底黑了,作坊里点起了牛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每个人的影子都拉得老长。

约莫戌时刚过,外头传来一阵轻微的马蹄声。那声音极轻,像是马掌上包了布。王泽耳朵一动,放下铁勺,对鲁大师傅说:你们继续,我去前头看看。

他走出作坊,刚到展示区门口,就看见程处默迎了上来,眼神里有抑制不住的兴奋:来了!我爹亲自陪着的,一共就四个人,都穿着便服,可那气度……错不了!

王泽点点头,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站在展室门口。不一会儿,街口出现四个人影。为首的是个中年男子,身材高大,披着一件玄色大氅,兜帽压得极低,看不清面容。他身后跟着三个随从,其中一个正是卢国公程咬金,另两个则是宫中的便衣侍卫。

那中年男子走到展室门口,停下了脚步。他似乎对门口那块格物致用的匾很感兴趣,抬头看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问道:这块匾,是真的?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天然的威压。王泽上前一步,躬身行礼,没喊,只说:回贵客,这匾上的字,确是将作监阎大匠所题。至于出处,贵客一看便知。

说着,他侧身做了个的手势。

那中年男子没动,目光落在王泽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番,才淡淡道:你就是王泽?

正是在下。

听说你不满二十?

回贵客,虚度十九。

十九岁,中年男子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喜怒,十九岁就能弄出这些名堂,不错。他说完,迈步进了展室。

展室里,李三正给几个百姓讲解油脂精炼的过程。他看见王泽领人进来,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诸位请看,这便是咱们渭南皂坊用来精炼油脂的器具。这油脂,都是从长安各大酒楼的泔水中提炼而来,但经过九蒸九煮,反复过滤,比寻常食用的菜油还要干净!

一个围观的老妇好奇地问:九蒸九煮?那得费多少柴火啊?

李三嘴皮子麻溜地答道:费柴火不假,可不这么干,就对不起陛下御笔亲题的‘格物致用’四个字!咱伯爷说了,宁可少赚些,也不能亏了百姓!

那中年男子听得微微颔首,走到洗手盆前,亲手拿起一块肥皂,在盆里搓了搓。细腻的泡沫立刻涌了出来,清香扑鼻。他仔细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用清水冲净,反复几次,才放下肥皂,对身后的程咬金道:知节,你儿子说得没错,这小子,是个做实事的。

程咬金嘿嘿一笑:陛下圣明,臣那不成器的儿子,难得交了个靠谱的朋友。

这一声,虽然说得随意,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平湖。展室里瞬间安静了下来,那几个百姓先是一愣,随即扑通扑通全跪下了,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王泽却没跪,只是躬身更深了些。他知道,这时候再跪,反倒显得做作。

李世民摆摆手:都起来,都起来。朕今日微服,就是不想扰民。你们该看什么看什么,该问什么问什么。王泽,他看向王泽,你亲自给朕讲讲,这肥皂,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臣遵旨。王泽直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贵客请随我来。

他带着李世民,一间展室一间展室地看过去。每到一个环节,他都讲解得深入浅出,既说工艺,也说道理,更说民生。说到百姓冬日洗衣之苦,说到手工业者地位之低,说到格物致用如何让最卑微的营生也能为国出力,为民解忧。

李世民听得认真,时不时插问几句。他问得刁钻,王泽答得巧妙。两人一问一答,竟似平辈论道,毫无君臣之间的拘谨。

到了最后一间展室,墙上那面空白处,依旧空着。李世民指着那面墙问:这也是留着给朕挂匾的?

王泽不卑不亢:若陛下肯赏脸,自是皂坊之幸。若陛下无暇,臣便挂一幅 soap 制造图,供百姓参照。

李世民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接这话茬,而是话锋一转:王泽,朕问你,这肥皂工坊,一年能挣多少?

来了。王泽心里一紧,知道这才是今晚的重头戏。

回陛下,他略微沉吟,去岁开办至今,净入约莫三千贯。

三千贯,李世民重复了一遍,不多,也不少。他忽然笑了笑,朕记得,当初你献《平突厥三策》,朕赏了你黄金千两。你可知,朕为何赏你?

臣以为,是陛下厚爱。

不全是。李世民摇头,朕赏你,是因为你不贪。你若当时狮子大开口,跟朕要官要爵,朕反倒看轻了你。可你只说要个将作监丞,要个报效国家的机会。朕喜欢聪明人,更喜欢不贪心的聪明人。

他顿了顿,接着说:可这肥皂生意,你一人独吞,是不是也太贪了些?

这句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暗含锋芒。王泽心头一跳,立刻明白,这才是李世民今夜微服私访的真正目的——他要看看,这个年轻人,在巨大的利益面前,到底能守住多少本分。

王泽没慌,也没急着辩解,而是深深一揖:陛下圣明,臣也正有此忧。

臣近日正打算上奏,王泽抬起头,目光坦荡,将此肥皂工坊,改为官督商办。臣愿将工坊五成利润,上缴国库,专用于军器改良与格物学堂开支。另有两成,作为工匠的奖赏与抚恤。臣只留三成,以维持工坊运转与来年扩产。如此,臣既不负陛下所托,也不让臣的盟友与部下寒心。

这个回答,显然是李世民没料到的。他盯着王泽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点头:你倒想得周全。

臣不敢欺瞒陛下,王泽趁热打铁,臣这人,没什么大志向,就想踏踏实实做点儿实事。可这实事,靠臣一个人做不成,得靠陛下支持,靠朝廷支持,靠天下百姓支持。臣若独吞了所有好处,那臣就成了众矢之的,成了下一个钱掌柜。臣不想做钱掌柜,臣想做王泽。

这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大不敬。可李世民听了,却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得畅快,笑得展室里的人都面面相觑。

好!好一个想做王泽!他拍了拍王泽的肩膀,朕没看错你。这肥皂工坊,你继续管着。五成利润上缴,三成留给工坊,两成做奖赏,这章程,朕准了。不过,他话锋一转,朕还要再加一条——将来这 肥皂若要推广到各州县,必须由朝廷统一调配,你负责教授技术,统筹全局。这肥皂,不能再是你王泽的 肥皂,必须是大唐的 肥皂。

王泽心中狂喜,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深深一拜:臣,领旨谢恩。

这一拜,拜得心甘情愿。因为他知道,从这一刻起,他王泽,再也不是那个单打独斗的小伯爷了。他背后,站着整个大唐朝廷。

李世民又看了几眼展室,似乎很满意,转身要走。走到门口,他忽然回头:王泽,朕听说,你那个展示区,明日还要开放?

是,开放到正月十六。

李世民点头,明日,太子也会来。你好好准备,别堕了朕的名头。

说完,他披上兜帽,在程咬金和两名侍卫的簇拥下,消失在了夜色中。

王泽站在展室门口,目送他们远去,直到人影都看不见了,才直起身。他回头看向那面空白的墙,忽然笑了。

福伯,他扬声道,去,把阎大匠题的那块匾,挂上去。

啊?不等陛下……

不等了,王泽打断他,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自信,陛下已经看过了。这匾,挂在这儿,是给明日的太子看的,也是给全长安的人看的。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对了,明日展区开放,门口再加一条横幅,就写——‘圣天子亲临观摩,盛赞肥皂利国利民’。

福伯听得冷汗直流:少爷,这……这会不会太张扬了?

就是要张扬,王泽笑道,不张扬,怎么让该知道的人知道?怎么让不该知道的人,也知道?

他转身回府,步履轻快。夜风吹过,带着雪后的清冽,吹不散他心头的火热。

这一夜,长安城看似平静,可无数人,都因为他这一句话,而辗转难眠。

郑家的书房里,灯亮了整晚。崔家的老宅中,传来茶杯碎裂的声响。而东宫深处,太子李承乾站在窗前,看着皂坊方向,沉默不语,眼神深邃如渊。

雪,又开始下了起来。只是这一次,不是风雪,是暗流涌动的风暴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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