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时分，万籁俱寂。蓝田砖窑东侧的柴草物料堆放区，只有远处工坊区高炉隐隐的红光和几点零星的灯笼，勾勒出杂乱堆放的木料、废模具、干草的模糊轮廓。一个身形佝偻的老更夫，提着昏黄的灯笼，沿着既定的路线，慢吞吞地巡视着，哈欠连天。
距离堆放区不远处的一片灌木阴影里，赵四如同蛰伏的毒蛇，紧贴着地面，一动不动。他耐心地等待着，计算着老更夫往返的间隔。一刻钟后，老更夫的身影消失在另一排工棚的拐角。
就是现在！
赵四如同一道鬼影，无声无息地窜出，几个起落便来到柴草堆旁。他迅速从怀中掏出火折子、一小瓶火油和几段特制的、燃烧缓慢却不易熄灭的麻线。这是他早就准备好的“工具”。他选择了一处靠内、堆积较高且靠近几块废弃木质模具的柴草堆，将火油小心地洒在干草缝隙和模具上，然后麻利地将麻线埋入，一端引到稍远、更隐蔽的另一小堆刨花下。他打算点燃刨花堆，让火势顺着麻线缓慢引燃主柴堆，制造出“自燃”的假象，为自己争取逃离时间。
然而，就在他即将吹燃火折子的刹那，异变陡生！
一只铁钳般的大手，从身后猛地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迅捷无比地扣住了他持火折子的手腕，用力一拧！“咔嚓”一声轻响，腕骨剧痛，火折子应声落地。同时，数道黑影从四周的黑暗中扑出，将他死死按在地上，绳索飞快地缠绕上来，堵嘴、绑手、缚脚，一气呵成，训练有素至极！
赵四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却如同落入蛛网的飞虫，毫无反抗之力。他惊骇地看到，按住他的人，并非寻常护卫，而是几个穿着与普通工匠无异的精悍汉子，但眼神锐利，动作狠辣，显然是专门对付他这种人的好手！
“等你多时了，赵四……或者，该叫你别的什么名字？”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田大壮从阴影中踱步而出，手里把玩着那瓶火油和特制麻线，眼神冰冷如刀。“白天到处打听，晚上就想放火？主意打得不错，可惜，从你们踏进蓝田第一步起，伯爷就知道你们是干什么来的。”
赵四心中一片冰凉，绝望如潮水般涌来。他们早就被发现了！之前的“顺利”不过是对方故意留下的破绽，引他们上钩！
“带走！分开严加看管！”田大壮一挥手，“仔细搜身，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另外两个，也一并‘请’来‘做客’！”
片刻之后，另外两名在工棚中忐忑等待的细作，也被以“伯爷有急事召见临时工问话”为由，“客气”地“请”到了一处隐秘的地下室。当他们看到被捆得结结实实、面如死灰的赵四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田大壮亲自审讯。他没有用刑，只是将缴获的火油、麻线、巴豆粉，以及从他们住处搜出的来历不明的银钱、伪造的路引，一一摆在他们面前。
“说吧，谁派你们来的？张蕴宽？还是那个‘郑先生’？”田大壮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力，“说了，或许还能有条活路。不说……蓝田《条例》对纵火、投毒、蓄意破坏生产是什么罪名，你们应该清楚。伯爷有令，对这等行径，绝不姑息，当众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死亡的恐惧和对背后势力的畏惧，在三人心中激烈交战。最终，在确凿的物证和冷酷的现实面前，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其中一人心理防线最先崩溃，颤抖着开口：“是……是张侍郎府上的一个管事，给了我们钱和这些东西，让我们混进蓝田，找机会制造混乱，最好……最好能让朝廷来的观察团看到蓝田管理混乱、隐患丛生……其他的，我们真的不知道啊！”
另外两人见有人开口，也纷纷附和，将如何接头、接受指令、携带物品等过程和盘托出，虽未能直接指认张蕴宽本人，但线索已然清晰指向工部侍郎府。
田大壮将口供详细记录，让三人画押。“暂且留你们性命，以待对质。”他冷冷道，“若有一字虚言，或试图串供，后果自负。”
处理完细作，田大壮立刻向王泽禀报。王泽闻讯，只是淡淡说了一句：“意料之中。人证物证看管好，暂时不必声张，尤其不要让观察团知道。加强各处夜间巡查，谨防还有漏网之鱼或新的花样。”
这场夜间的风波，被悄然消弭于无形。蓝田的夜晚，依旧宁静，只有远处水车转动和隐约的犬吠声。
---
翌日，朝阳初升。
朝廷观察团的考察进入第二天。李主事似乎并未受到任何干扰，依旧保持着严谨到苛刻的节奏。今日的重点，转向了商业市集、赋税征收以及《条例》调解仲裁会的实际运作。
在市集，李主事随机抽查了几家店铺的账本和货品来源，询问税率和缴纳情况，并与县衙的税薄进行比对。他特意留意了那些与工坊有密切生意往来的店铺，试图找出工坊是否利用垄断地位压价或存在其他不正当交易。结果发现，蓝田工坊对外的物料采购和产品销售，多是通过公开的“招标”或“比价”方式进行，且有伯府吏员监督，账目清晰，价格与市价基本持平，甚至有些大宗采购因量大而略有优惠，但并无明显违规。
在县衙户房，李主事调阅了近两年的赋税征收总账和明细，逐项核对。他惊讶地发现，自《条例》颁布、工坊兴起的这一年来，蓝田封地的赋税总额非但没有因“可能损害农业”而减少，反而因工商活动的活跃有了显着增长。虽然农业税占比有所下降，但商税、工税（对工坊征收的专项税）及各类杂税（如市集管理费）增长明显，整体税基更加多元和稳固。更让他注意的是，赋税征收的记录异常清晰，减免情况（如对试验田、新垦荒地、遭遇灾伤农户的减免）都有明确依据和批复记录，几乎没有“糊涂账”。
下午，李主事提出要现场观摩一起“调解仲裁会”审理案件。恰好当日有一起因田埂过水引发的邻里纠纷需要调解。在王泽的安排下，李主事等人被允许在侧席旁听。
调解在一个相对开放的乡亭进行。仲裁会成员包括一名伯府吏员、两名当地乡老、一名工匠代表（因纠纷一方家里有人在工坊做工）、一名农户代表。双方陈述、证人作证、出示地契和往年用水记录……过程虽有些乡土俚语，但条理清晰。仲裁会成员商议后，最终裁定：过错方（擅自拓宽田埂影响邻田灌溉者）需恢复原状，并赔偿对方一季水费损失（折合粮食若干）。裁定依据《条例》相关条款和本地惯例，并考虑了实际情况。双方虽仍有悻悻之色，但对裁定结果均未再激烈反对，表示服从。
李主事全程默默观察，记录。他注意到，整个过程中，伯府吏员并未强势主导，更多的是引导程序和解释《条例》；乡老和代表们的发言也基于事实和常理；裁定的执行有明确时限和复查机制。这与他想象中“伯爷一言而决”或“胥吏上下其手”的场景大不相同。
考察结束时，已是日暮。李主事谢绝了王泽的晚宴邀请，只带着随员回到住处，便开始整理今日所见所闻。他的眉头始终没有完全舒展，记录簿上写满了数据和观察要点，优缺点并列，疑问处则打上标记。
“数据详实，管理有序，民生似无大碍，甚至颇有生气。”李主事放下笔，对随行的户部同僚低声道，“然则，其根本之道，终究有悖于圣贤重农、教化之训。匠人聚集，工巧盛行，此风若长，天下士农工商之序何以维持？今日蓝田税增，或因初兴，然工匠之利，终是浮财，土地所出，方是根本。其学堂之设，更是舍本逐末，长久以往，人心趋利轻义，绝非国家之福。”
他的评价，显然带有深刻的儒家传统观念烙印。他承认蓝田在“术”的层面做得不错，甚至有效益，但在“道”的层面，他持保留和忧虑态度。这代表了朝中相当一部分保守官员的真实想法。
---
同日，程家庄园。
长乐公主经过昨日的初步观察，今日决定走得更远一些。她在庄园管事的建议下，以“想看看新式织机”为由（程家庄园也引入了蓝田改良的纺车织机），来到了靠近工匠学堂的一片相对开放的工坊附属区域。这里有一些与工坊合作或接受技术指导的家庭作坊和零售铺面。
在一家售卖改良农具和日用铁器的铺子前，长乐驻足良久。她仔细看着那些轻巧的犁铧、锋利的镰刀、结构巧妙的剪刀，甚至还有根据水车原理设计的、用于井上提水的小型省力装置。每一样都做工扎实，设计明显用心。她让云娥以“家中田庄想采买”为名，向店主询问价格和用法。
店主是个热情的中年汉子，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言语间对“伯爷工坊里传出来的新样子”充满了自豪。“小姐您别看这犁头轻，用的钢好，又加了弯，入土深还省力！这镰刀也是，刃口加了钢，磨一次管好久！都是伯爷工坊琢磨出来的，咱们照着做，买的人可多了！”
“价钱如何？比旧式的贵吗？”长乐问。
“稍微贵点儿，但耐用啊！算下来更划算！而且伯爷有令，封地内农户买，还可以用粮食或做工抵一部分钱，或者去‘农贷’那里借，利息低得很！”店主笑道，“咱们蓝田的农户，现在可舍得在好农具上花钱了，地种好了，收成多了，比啥都强！”
长乐心中微微一动。这或许就是王泽所说的“工坊反哺农业”的具体体现之一。
离开铺子，她信步走到工匠学堂外的一处小土坡上，这里可以远远看到学堂的院墙和里面露出屋顶的校舍。正值课间，院子里隐约传来少年们嬉戏打闹的声音，充满活力。
“这学堂里的孩子，都学些什么？”长乐问陪同的庄园管事。
“回小姐，听说学认字、算数，还有怎么做工种地的实用道理。好像……不太教诗书。”管事据实回答。
长乐点点头，没有评价。她想起李主事可能对此的批评，又想起《图说》中那些清晰的原理阐述。实用之学，真的就不如诗书教化重要吗？对于这些可能未来要成为工匠或新型农户的孩子来说，或许前者更能改变他们的命运。
就在这时，她看到学堂侧门打开，一名年轻的先生（可能是助教）带着几个年纪稍大的学生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些木尺、绳子和简易的测量工具，似乎在讲解如何丈量土地或房屋。学生们听得很认真，还不时发问。
那年轻的先生侧脸清俊，神情专注，指手画脚地讲解着，阳光下，他的身影仿佛带着一种独特的光彩。长乐远远望着，忽然觉得，这样传授实用知识、启迪民智的场景，似乎也别有一番动人的意味。这难道不是另一种“教化”吗？
她看得有些出神，直到云娥轻声提醒，才回过神来，脸颊微热，连忙转身离开。
这一日的见闻，让她对蓝田的认识更加具体、立体。这里并非完美无瑕，也有贫富差异，也有辛苦劳作，但整体呈现出的，是一种务实、进取、充满希望的氛围。那些流言中描述的黑暗与不公，她并未见到实质的证据。相反，她看到了一个年轻伯爵，正在用一种与传统略有不同的方式，努力地改善着封地内百姓的生活，并且似乎……卓有成效。
夜火在阴谋中惊起，又被悄然扑灭；朝曦之下，官方的审视带着固有的偏见，私下的观察却逐渐拨开迷雾。蓝田依然在按照自己的节奏运转，承受着各方的目光与压力。王泽知道，真正的考验远未结束，李主事的疑虑不会轻易打消，暗处的对手也不会就此收手。而他，以及他治理下的这片土地，必须继续以坚实无声的步伐，向前走去，用时间与事实，来回答所有的质疑，证明这条道路的价值。而那位在远处山坡上悄然驻足、心中已有判断的公主，她的所见所思，又将如何影响未来？一切，仍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