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北疆的秋风一日凛冽过一日,如同无形的巨镰横扫而过,将黑水关外广袤无垠的原野彻底染成一片萧瑟的枯黄与冷硬的铁灰色时,千里之外,那座被重重宫阙与繁华街市包裹的帝国心脏——京城,却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双重景象。表面之上,达官显贵们的宴饮依旧夜夜笙歌,文人墨客的诗会依旧风雅不绝,六部衙门的文书往来依旧遵循着古老的章程,仿佛一切都沉浸在一种太平年岁的慵懒与秩序之中。然而,在这层华丽而脆弱的表象之下,权力的暗河却已波涛汹涌,水位不断攀升,冲击着堤岸,发出只有极少数身处漩涡中心之人才能清晰听见的、令人心悸的闷响,已然逼近一个危险而微妙的临界点。
端坐于紫宸殿那至高御座之上的年轻帝王慕容玦,身上那袭绣着十二章纹、象征着无上权威的明黄龙袍,此刻却仿佛失去了往日的重量与光辉,只余下冰冷与束缚。他感受不到丝毫掌控万里江山、号令亿兆臣民的从容与睥睨,取而代之的,是从四面八方无形挤压而来的沉重压力,如同身处深海,每一寸肌肤都能感知到那越来越强的水压。而这无边压力中,最为沉坠、最为锋利、也最让他夜不能寐的,无疑是来自帝国北方、那道日益清晰、日益厚重的阴影——他的姑姑,大长公主,平叛大将军,沈璃。
御书房的雕花长窗紧闭,隔绝了外界深秋的寒意,却隔绝不了帝王心头的冰霜。室内,数十盏宫灯与烛台将空间照得亮如白昼,昂贵龙涎香的气息静静弥漫,却丝毫驱不散慕容玦眉宇间日益积聚、如同化不开的浓墨般的阴霾与焦灼。宽大的紫檀木御案之上,奏疏文牍堆积如山,依照轻重缓急与隐秘程度分门别类。而在那最显眼却又最隐秘的一角,总是静静躺着数份或新或旧、格式不一、却无一例外关乎北疆的密报与线文。
那里有被以“年高德劭、宜加荣养”为名调回京城的成国公徐辉,在离任前最后一份语焉不详却暗藏机锋的观察汇报,字里行间透着对北疆“自成体系”的隐忧;有其他几任皇帝派出的“观风使”、“宣慰使”送回的公文中,那些看似客观描述北疆防务巩固、民生渐复的语句之下,难以掩饰的对当地“只知沈帅令,鲜闻朝廷诏”现象的点滴记录;有户部尚书与兵部尚书联名呈递的、措辞谨慎却难掩忧虑的奏章,提及拨付北疆的巨额钱粮物资,其具体流向与核销账目日益“模糊难稽”,请求皇帝予以关注;有吏部官员私下的陈情,哀叹对北疆各级官员的考核、升黜之权,几乎已被“平叛大将军府”完全架空,朝廷任命沦为形式。
更有甚者,是那些通过只有皇帝本人才掌握的、最为隐秘渠道送入宫中的线报。这些纸张或许粗糙,字迹或许潦草,甚至带着边关的风沙与传递者的汗渍,但其上书写的内容,却每每让慕容玦阅后脊背生寒。诸如“北疆各军操演,口号中‘为沈帅效死’之声,远盖‘为陛下尽忠’”;“黑水关附近村落,有乡老集资为沈璃立生祠,香火不断,祷词皆求‘沈帅保佑’而非‘皇恩浩荡’”;“沈璃近月频繁调整麾下将领,原慕容长风旧部几被清洗殆尽,要害职位悉数由其旧日部属或新近提拔之‘沈氏门生’把持,名单附后”……每一行字,都像是一根淬了冰的钢针,狠狠扎进慕容玦的眼眸,刺入他的脑海,最终化作一块块冰冷而沉重的砖石,在他心头无声地垒砌,筑起一道日益高耸、日益坚固的、名为“猜忌”、“恐惧”与“被背叛感”的森然高墙。
最初那份因沈璃临危受命、力挽狂澜、平定北疆叛乱而生的由衷感激、依赖与庆幸,早就在这持续不断、日益确凿的“坏消息”冲刷下,褪去了所有温暖的色彩,扭曲、变形,最终凝结成一根尖锐、冰冷、日夜刺痛他神经的骨刺。他再也无法用“善后需时”、“顾全大局”之类的理由来说服自己,安慰自己。北疆那片广袤的土地,正在他姑姑那双看似纤弱实则蕴含着可怕力量的手中,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心惊肉跳的速度与效率,发生着本质的蜕变。它正在从一个需要朝廷输血、由朝廷任免官员、听命于中枢的边疆防区,演变成一个拥有独立且强大的防御体系、日渐自给自足的财政来源、完全由沈璃个人意志决定的人事安排、乃至开始孕育独特民心向背的庞然实体。这个实体,虽然名义上仍然悬挂着大衍的旗帜,向京城的方向称臣纳贡,但其内在的血管中奔流的血液,其心脏跳动的韵律,其骨骼支撑的架构,都已然清晰无误地表明:其内核,姓“沈”的烙印,正越来越深,越来越灼热,甚至开始隐隐压过那原本至高无上的“慕容”姓氏。
“不能再等了。”慕容玦猛地将面前一份关于江南漕运的普通奏章推开,那份奏章轻飘飘地滑落案角,与厚重的地毯接触,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闷响。他的声音在灯火通明却空旷得有些寂寥的书房里响起,带着一种被压抑到极致后迸发出的冰冷与决绝,甚至在四壁间激起轻微的回响,更添几分孤寒。“温水煮蛙?哼,煮到最后,蛙未必死,水却已沸反盈天,持釜者恐先被灼伤,甚至……掀翻在地!”
他必须主动出击,必须打破眼下这看似平静、实则日益倾斜、对他越来越不利的局面。坐以待毙,等待沈璃“自动”交出兵权、返回京城?那无异于痴人说梦。直接下旨强召,甚至调集大军北上威逼?风险太高,变数太大,一旦激化矛盾,引发北疆边军反弹,甚至酿成内战,那他慕容玦必将成为慕容氏的千古罪人,帝国也可能因此分崩离析。他不能冒这个险,至少不能以这种赤裸裸的方式。
他需要更迂回、更隐蔽、如同围棋中“小飞”、“拆边”般不直接冲突,却同样能有效限制对手、巩固自身、甚至埋下未来杀招的手段。他的目光,如同鹰隼般在悬挂于御书房一侧墙壁上的巨幅帝国舆图上反复巡弋,最终,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定在两个关键的地域与名字上:帝国西北,与北疆西部接壤的西平郡,以及其统治者——西平王慕容骏;还有,他心中那盘早已开始布局、如今需要加速推进的,对朝堂进行清洗与重塑的大棋。
西线:蜜糖与匕首的暗盟
西平王慕容骏,按皇室宗谱论,是慕容玦的堂叔。其封地西平郡,地处帝国西北边陲,境内多山峦沟壑,土地贫瘠,农耕不易,但民风极其彪悍尚武。其地理位置却颇为险要:向西,控扼着通往西域诸国的古老商道,贸易利益可观;向北,则与沈璃掌控的北疆西部边缘犬牙交错,共享一段不算很长的边境线。西平郡本身也是防御西陲那些时而归附、时而叛乱的羌胡部落的前沿阵地。
慕容骏此人,在宗室中以勇武敢战着称,年轻时也曾随军征战,立下过一些军功。然而,其为人谋略略显粗疏,性格直率甚至有些莽撞,且有一个在宗室勋贵中不算秘密的爱好——贪财好利。对于慕容氏皇权,他倒是一直表现得颇为恭顺,在先帝朝后期几次皇室风波中,都站在了“正统”一边,在慕容玦登基后,也及时上表效忠,进贡方物,算是宗室中比较“安分守己”、且因其军事能力而被朝廷视为“可用”的一支力量。
更让慕容玦看重的是,西平郡的驻军。这支军队规模不算庞大,远不能与沈璃麾下经历大战洗礼、装备精良的北疆边军相比,但其士卒常年与狡猾凶悍的羌胡部落周旋于山地沟壑之间,实战经验极其丰富,尤其擅长小规模冲突、山地游击与快速机动。而且,由于其防区与北疆分属不同体系,历史上交集不多,与沈璃的旧部势力几乎没有什么香火情谊或人事瓜葛。在慕容玦此刻的棋盘上,这支军队,就像一把材质不错、却未曾充分打磨的“短刃”,或许不够华丽耀眼,但若运用得当,关键时刻抵住沈璃的侧翼软肋,或能起到意想不到的牵制甚至威慑作用。
决心一旦下定,行动便以最高级别的隐秘与迅捷展开。慕容玦绕开了所有正规的朝议程序与文书渠道,甚至没有与他最为倚重的几位心腹近臣(如阁臣孙启等人)商议此事——知道的人越少,泄露的风险就越低,成功的可能性就越高。他动用了先帝临终前秘密交托给他、只存在于历代皇帝口耳相传中的一条绝密通信渠道。这条渠道由一支人数极少、世代效忠皇室、身份绝对隐秘的“龙影卫”负责运作,他们不参与任何朝政,不显于人前,唯一的使命就是在最危急、最需要保密的时刻,为皇帝传递绝不能假手他人的信息。
一封由慕容玦亲笔书写、以私人语气措辞、加盖其随身携带的羊脂白玉私人小玺(而非代表国家权力的传国玉玺)的密诏,被以特殊药水书写于极薄的特制绢帛之上,晾干后字迹隐去。这绢帛随后被紧紧卷起,塞入一颗中空的蜡丸内,蜡丸外层再以火漆密封,烙上只有皇帝与“龙影卫”首领才识得的暗记。一名外貌普通得扔进人海便再难寻见、但气息绵长、眼神锐利的“龙影卫”高手,将这颗蜡丸贴身藏好,如同最寻常的旅人般悄然离开皇宫,避开所有官道驿站与繁华城镇,专拣山林小径、夜间赶路,以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方式,直趋西北方向的西平郡王府。
这封密诏的内容,堪称巧妙伪装与赤裸暗示的结合体。慕容玦开篇以侄皇帝的身份,对皇叔慕容骏多年镇守西陲苦寒之地、抵御羌胡、保境安民的辛劳,表达了“感同身受”的“深切慰念”与“不胜钦佩”的“高度嘉许”。随后,笔锋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忧心国事的君王在向信任的宗亲长辈倾诉烦恼:“然北疆虽暂获平定,朕心仍存隐忧。盖因胡虏之性,狡诈反复,犹如草原野狼。叛军首恶虽除,然其死党余孽四散,遁入茫茫草原深处,与常年流窜之马贼悍匪合流,恐死灰复燃,再成边患。且北疆新经大战,元气未复,防务体系重整,百端待举,难免有疏漏缝隙之处。”
基于对“社稷长治久安”的“深远思虑”与对“皇叔忠勇”的“绝对信赖”,皇帝“特此密谕”皇叔:可“审时度势”,“酌情”加强西平郡与北疆接壤地带之巡防警戒力量,增派精干哨探,深入边境,密切留意草原方向之“任何异常动向”,其目的,乃“防患于未然”,确保“若有胡骑小股窜扰,或有不轨之徒妄图自北疆防务缝隙间南侵”,西平军能“及时察觉,有效阻遏”,以免“危及西境安宁,乃至波及中原腹地”。
为了让皇叔更好地完成这项“为国分忧、为朕解虑”的重要任务,慕容玦在密诏中毫不吝啬地许下了重重利诱:其一,立即从皇帝私人内帑中,拨付一笔数额可观的“特别防务津贴”,不经过户部,直接秘密送入西平王府库中,专用于慕容骏“扩充精锐军备、厚赏敢战士卒”;其二,承诺在来年朝廷对诸藩王例行赏赐、赋税分成调整时,对西平郡予以“格外优容”,使其实际利益“显着优于常例”;其三,更是抛出了一个充满诱惑的远景暗示:若西平王在此番“协防监视”任务中表现“尤为出色”,“深慰朕心”,未来朝廷在考虑西北地区军事布局或利益调整时,或可“顺理成章”地让西平郡的势力与影响力,向邻近某些更为富庶或战略位置更重要的区域“稍作延伸”。
密诏的最后部分,慕容玦的语气陡然变得无比凝重,几乎撕开了所有温情与掩饰的面纱,近乎明示:“皇叔乃朕之肱骨,宗室之砥柱。北疆之事,非同小可,牵涉国本,朕心实忧,夜不能寐。万望皇叔深体朕之苦心孤诣,慎之又慎,密之又密。所部兵马,务须精中选精,勤加操练,保持箭在弦上之势,随时可应朕意,相机而动!切记切记,此乃朕与皇叔关乎家国存续之密议,除王府绝对心腹一二,绝不可令第六人耳闻!事成与否,皆系于此!”
这封精心炮制的密诏,如同一枚包裹着甜美糖衣、内里却淬着剧毒的诱饵,被精准地抛向了西平王慕容骏。糖衣是实实在在的金钱、眼前的利益与未来的许诺,以及皇帝那份看似推心置腹的“高度信任”,这对于贪财且渴望更高权位的慕容骏而言,无疑具有致命的吸引力。而毒药的核心,便是那句“随时可应朕意,相机而动”,这等于将一把出鞘的匕首,递到了慕容骏手中,并将刀锋隐隐指向了北疆沈璃的方向。慕容玦的意图非常清晰:他不需要西平军现在就擂鼓鸣金、杀过边境去与北疆边军拼命。他只需要这支名义上“防范胡患”、实质上听命于皇室的军队,像一块沉重而冰冷的磨刀石,牢牢抵在北疆辽阔疆域的西侧。让沈璃在部署兵力、规划战略时,不得不分心侧翼,无法毫无顾忌地将所有力量投向东方(帝都方向)或北方(草原纵深)。这是一种战略上的牵制与威慑,如同一根无形的绳索,套在了北疆这头日益雄壮的猛虎脖颈上,虽不一定能立刻勒紧,却始终提醒着它,自由是有限度的。同时,这也是一招隐秘的伏笔:一旦将来与沈璃的矛盾彻底激化,到了不得不兵戎相见的地步,那么西平军这支早已准备就绪、熟悉地形的“奇兵”,便可以成为一柄直插北疆侧后软肋的锋利匕首。
西平王慕容骏在王府密室中,借着昏暗的灯光,反复阅读这封密诏时,心中如何权衡利弊、激动与忐忑交织,外人无从得知。但很快,一些细微却明确的变化,开始在西平郡与北疆接壤的边境地区出现。原本只是例行公事、间隔颇久的巡防队伍,出现的频率显着增加,且巡逻路线更加贴近边境线;几处扼守要道的关隘,守军数量似乎有所补充,岗哨更加严密;一些因常年无事而被半废弃的旧营寨,重新升起了炊烟,驻扎了小股精锐部队。这些军事调动,规模控制得相当谨慎,对外一律宣称是“近来西羌部落有小股马贼滋扰商路,为保境安民,故加强巡防肃清”,完全合乎西平郡一贯的防务逻辑,因此并未立刻引起北疆方面的强烈反应或公开质疑。然而,在慕容玦御书房那张标注详尽的帝国军事舆图上,一条沿着西平郡北境蜿蜒的、若隐若现的新的压力线,已经被朱笔清晰地勾勒出来。
朝堂:无声的清洗与换血
与秘密勾连西平王、布置西线棋子的行动几乎同步,慕容玦在朝堂内部,也正式启动了一场针对沈璃旧部势力及其潜在同情者的、静默却坚决、系统而深入的“清洗”运动。这场运动,不再像他登基初期或北疆大捷后那样零敲碎打、等待时机或仅仅调整个别职位,而是呈现出明显的计划性、规模性与进攻性,充分利用了皇帝手中至高无上的合法权力与日渐纯熟的政治手腕。
慕容玦的首要目标,精准地锁定在那些身居朝廷要害部门、职位不低、且与沈璃本人或其家族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官员身上。他不再满足于将他们平调至闲职,而是开始运用各种“合理合法”的借口,进行实质性的权力剥夺或“发配”边缘。
典型的例子便是时任户部左侍郎的崔文焕。崔文焕乃是已故沈老国公(沈璃之父)早年提拔的门生,多年来在户部掌管天下度支,权柄颇重,对北疆每年巨额钱粮的奏请、核销、拨付流程拥有相当大的影响力,可算是沈璃在朝廷财政系统内的重要支点之一。慕容玦先是暗中授意御史台中对他忠心的言官,花费力气从陈年旧档中,翻找出崔文焕麾下几个不太紧要的胥吏在几年前某次地方钱粮核算中的些许微小差错与程序瑕疵。然后,在一次气氛凝重的常朝之上,慕容玦“恰好”看到御史弹劾此事的奏章,当即“龙颜震怒”,拍案斥责“度支乃国家血脉根本,一丝一毫皆关黎民生计,岂容如此轻忽怠慢?!”尽管崔文焕本人未必知情,但慕容玦以“御下不严、稽核不力,有负朕望”为由,当庭下旨,将崔文焕调任为光禄寺卿。光禄寺掌管宫廷祭祀、宴飨及部分贡品,地位看似清高,实则毫无实权,远离帝国核心政务,等于是将崔文焕这枚棋子,彻底移出了户部这个关键棋盘,使之沦为点缀。
又如兵部职方司郎中郑克明。郑克明早年曾在沈璃麾下担任参军,亲身参与过一些北疆战事,对北疆地理、军情、各部族情况极为熟悉,是兵部内少数能真正看懂北疆报来的那些复杂军情塘报、并能提出切中要害分析与建议的专业官员。慕容玦对此人的处置更为“温和”却同样有效。他以“郑郎中久在兵部劳碌,勤勉可嘉,宜加优渥体恤”为由,下旨将其擢升为从四品的某边远州郡团练使。表面上是升了官,品级提高了,实则却是将其从帝国军事中枢的兵部要害职位上踢开,打发到远离京城、政务清闲的边远之地,彻底断绝了其通过职务影响北疆军务的可能。此为典型的“明升暗降”,调虎离山。
对于那些官职品级未必很高,却身处通政司(掌管奏章出入)、六科廊(稽核六部文书)、乃至宫内某些负责文书传递、档案管理的机要位置的沈系旧吏或与沈家关系密切之人,慕容玦的手段则更加灵活多样,防不胜防。或借三年一度的“京察”(官员考核)之机,授意主考官员对其给予“才力平常,难当重任”或“年齿渐长,精力不济”等不佳考语,循例勒令其“致仕还乡”;或巧妙利用朝堂上本就存在的派系纷争,暗中支持、鼓动与沈系不睦的其他政治派系,抓住这些官员某些无伤大雅的把柄或疏漏,发起弹劾,然后他再以“公允”的姿态,“顺应”舆论,将其调离或降职;甚至直接以“朝廷需历练干才,充实地方”为名,一纸调令,将其远派至西南烟瘴或西北苦寒的州县,美其名曰“委以重任”,实则是流放边缘。
在大力清洗沈系势力的同时,慕容玦加快了培植自身势力、安插亲信的步伐,双管齐下,意图重塑朝堂格局。他大力提拔了一批在他登基后通过科举入仕、背景相对清白简单、且在关键时刻明确表现出对他个人忠诚的年轻官员。以新任阁臣孙启为代表的这批“天子门生”,被赋予越来越多的实际权责,开始渗透到各部院的重要岗位。他的潜邸旧臣、少数确有才干且可靠的外戚成员,也被以“举贤不避亲”的谨慎态度,安排到一些关键但不过于扎眼的位置上。对于直接关乎皇权安危的军队系统,他继续坚定不移地推行从帝国各地抽调那些与沈璃旧部无甚瓜葛、背景“清白”的部队,以“轮戍”、“加强京畿”等名义,向京城及周边战略要地集结的策略。同时,他亲自审阅武将履历,遴选出一批出身寒微、在平定北疆叛乱或其他边疆冲突中立有切实战功、且与朝中各大势力(尤其是沈系)无甚牵扯的将领,授予他们京城禁军或京畿各大营的指挥权,逐步替换那些资历虽老、却可能与沈璃旧部有同袍之谊或香火情分的将领,试图牢牢握住京畿兵权这把最锋利的刀。
这场波及甚广的朝堂清洗与换血,自然并非一帆风顺,毫无波澜。一些被无端调离实权岗位、乃至贬斥外放的官员,其门生故吏、同乡同年不免物伤其类,私下里怨言四起,认为皇帝“刻薄寡恩”、“过河拆桥”。朝中一些较为正直、或与沈家并无直接利害关系、却真心敬重沈璃赫赫战功与为国戍边辛劳的大臣,对于皇帝这种“飞鸟未尽,良弓已藏”的急迫做法,也颇有微词,在私下场合议论时,难免流露出对“功臣未路”的同情与对朝局走向的忧虑。更有一些嗅觉极其敏锐、政治经验丰富的官员,已然隐约察觉到皇帝这一系列人事调动背后,似乎存在一条若隐若现的脉络——皆与北疆,与那位功高盖世的大长公主,有着或近或远的联系。这让他们心中不免惴惴不安,担心这仅仅是更大风暴来临前的序曲,帝国高层似乎正在酝酿着某种危险的分裂与对抗。
对于这些或明或暗的反弹与议论,慕容玦心知肚明,但他已然顾不得这许多,甚至在一定程度上,乐于见到这种“清洗有效”的反馈。他必须争分夺秒,趁沈璃的势力根基主要还局限于北疆一隅、尚未能将其影响力全面、深入地渗透反哺到朝廷中枢各个角落之前,尽可能地削弱、斩断她在京城与朝堂上的“触手”与“耳目”,巩固自己作为皇帝的权力基础,打造一个更听命于自己、更少沈系色彩的官僚与军事班底。他甚至私下授意新任的、对他颇为忠心的御史中丞,可以在职权范围内,适当“引导”或“默许”御史言官们上一些关于“功臣当善始善终,尤忌权柄过盛,久处嫌疑之地”、“外镇大将宜专心防务,远离朝局纷争,方是保全之道”之类的奏议。他要为这场清洗行动,在士林舆论中,预先营造一些看似“出于公心”、“防微杜渐”的“合理性”与“正当性”铺垫。
北疆:洞若观火与静水深流
慕容玦在西线秘密结盟西平王、在朝堂大力清洗沈系的这一系列动作,虽然进行了最高级别的加密与掩饰,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尤其是朝堂上如此大规模、有针对性的人事变动,消息终究还是通过各种或明或暗的渠道,如同深秋的寒流,悄然渗透、传递,最终抵达了北疆的核心——黑水关,大将军府。
书房内,炭火盆中银骨炭安静地燃烧着,散发出融融暖意,却化不开室内凝重的气氛。沈璃坐在宽大的书案之后,身上披着一件玄色绣金的常服,乌发简单地用一根玉簪绾起,卸去了白日巡防时的银甲,却卸不去眉宇间那份沉静如渊的威仪。案几之上,平铺着两份文书。一份是来自京城“暗凰卫”核心渠道的密报,详细罗列了近期朝中与沈家或她本人有旧官员的变动情况:崔文焕调任光禄寺、郑克明外放团练使、某某给事中“乞骸骨”、某某主事“外放历练”……名单不长,但涉及的都是关键或敏感位置。另一份则来自西线“暗凰卫”的急报,内容简短却信息明确:西平郡近期在与北疆接壤地带军事活动“异常活跃”,巡防频次与兵力密度“显着提升”,且种种迹象表明,此变动似乎“并非西平王独断”,背后隐约有“京城默许乃至支持”的影子。
亲信侍女莺歌侍立在一旁,目光扫过那两份文书,脸色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她低声开口道:“殿下,京城那边,动作越来越明显,也越来越急了。崔大人、郑大人他们,都是多年在要害位置上为朝廷效力、也与殿下有旧的,如今……还有西边,西平王那边突然如此‘积极’,恐怕绝非寻常防务调整,定是得了京里的什么风声或授意,来者不善啊。”
沈璃的目光从密报上缓缓移开,投向窗外。庭院中,几株老树的叶子早已落尽,只剩下光秃秃、虬结的枝干,顽强地刺向铅灰色、低垂的天空,仿佛在无声地对抗着越来越重的寒意与即将到来的严冬。她的面容平静无波,声音也如这深秋的庭院般,带着一种看透世情的清冷与淡然:“他终究……还是沉不住气了。”语气轻缓,仿佛在陈述一个早就在意料之中的事实,并无多少惊讶或愤怒,“清洗我在朝中的旧部与故交,是想斩断我的耳目与臂膀,让我在京城成为‘聋子’和‘瞎子’;暗中扶持西平王在边境陈兵,是想在我的侧翼抵上一把刀子,告诉我,我并非高枕无忧,他随时可以找到掣肘我的力量。”
莺歌闻言,脸上闪过愤懑与不平之色,急声道:“陛下此举,未免太过……凉薄!殿下为国戍边,呕心沥血,稳固北疆,功在社稷!他不思褒奖酬功,反而……”
沈璃微微抬手,止住了莺歌愈发激动的话语。她的眼神依旧平静,只是深处掠过一丝极其幽微的、如同冰面下寒流涌动的光芒:“功高震主,权重招忌,这是千百年颠扑不破的至理。站在他那把椅子上,有此担忧,做出这些举动,虽令人心寒,却也……不足为奇。”她略作停顿,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带着一丝淡到极致的、近乎虚无的讥诮,“只是,手段略显急躁,格局……终究还是小了些。西平王慕容骏,勇则勇矣,然贪利短视,谋略不足,或可为一枚好用的棋子,听令而动,却难成真正能独当一面、影响大局的棋手。至于朝堂清洗……”她轻轻摇头,“他以为调离了几个人,换上了几张新面孔,便能让我与朝廷中枢彻底隔绝?便能让我变成无源之水、无本之木?‘暗凰’经营多年,其根系扎得有多深,蔓延得有多广,恐怕……远比他此刻所能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话虽如此,沈璃心中并未有半分轻视或懈怠。慕容玦这一连串的组合动作,如同接连落下的棋子,清晰无误地释放出一个强烈的信号:皇帝的耐心已经快要耗尽,之前那种通过奏疏往来、言辞博弈的“温和”对抗阶段,可能即将或正在过去。更加直接、更加激烈、甚至可能伴随着实质性军事压力的对抗阶段,或许已在暗中酝酿、加速逼近。西平王的军队,就其本身的战斗力与体量而言,确实未必能对经营日久的北疆边军构成致命威胁,但其出现在侧翼,本身就是一种战略上的牵制与消耗,会迫使北疆不得不分出一部分宝贵的精力与资源来加以防范和监视。而朝堂上旧部势力的流失,短期内或许对北疆的具体防务影响有限,但从长远来看,必然会削弱她在帝国中枢的政治影响力、话语权与信息获取能力,使得北疆在未来的政治博弈中,可能陷入更加孤立、被动的不利局面。
“殿下,那我们该如何应对?”莺歌收敛情绪,低声请示。她知道,沈璃的平静之下,必然已有计较。
沈璃沉吟片刻,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紫檀木案几边缘轻轻敲击着,发出极有韵律的、细微的笃笃声,这是她陷入深度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西线,”她缓缓开口,声音稳定而清晰,“不必大张旗鼓,过度反应,以免授人以柄,但必须加强戒备,做到心中有数。”她目光转向墙上悬挂的巨幅北疆西部详图,“增派精锐斥候,化妆潜入西平郡边境地带,务必摸清其新增兵力具体部署位置、主将何人、日常活动规律,尤其要盯紧西平王府与京城之间往来的任何异常信使或人员。我方边境哨卡,提高警戒等级,暗哨明岗结合,但切忌主动挑衅,避免发生任何摩擦。同时,”她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可以适当地、‘不经意’地放出一些风声,就说我军斥候在边境西侧山林中,发现疑似不明身份的马贼团伙活动踪迹,为防其流窜滋扰,危害边民与商旅,故而我方亦相应加强了边境西段的巡防力度,愿与西平王‘互通声气’,‘共保此段边境之安宁’。”她这是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同样利用“防范贼寇”这一无可指摘的公开理由,来合理化北疆自身的戒备升级,同时不动声色地向对方传递一个信息:你们的动作,我知道了。
“至于朝堂……”沈璃的目光重新变得幽深难测,仿佛能穿透重重关山,看到那座繁华而险恶的帝都,“既然陛下要清洗,要换血,那便……让他去清洗,让他去换。”她的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有一丝放任的意味,“传令给我们留在京城的所有人,近期务必收敛锋芒,蛰伏待机,非到万不得已、关乎生死存亡的紧要关头,不得有任何异动,更不得串联申诉。那些被调离、被外放的旧部,让他们安心赴任,不必抱怨,也不必急于联系。我们要让陛下真切地感觉到,他的清洗行动‘卓有成效’,北疆在朝中的力量似乎真的被‘清扫一空’,已然成了一座‘孤立无援’的边城。”莺歌闻言,脸上露出些许困惑:“殿下,这……这岂不是示敌以弱,任其宰割?”
“示弱?任其宰割?”沈璃轻轻摇头,唇角那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再次浮现,“非也。此乃敛藏锋芒,静观其变,甚至……诱敌深入。陛下年轻,心高气傲,登基未久便遭北疆之乱,心底本就有不安与急于证明自己的焦躁。如今又深感我这边疆坐大之威胁,其猜忌之心与不安之感,只会更甚。我们越是表现得‘逆来顺受’,‘束手无策’,他可能越是会认为时机已到,从而加快步伐,暴露出更多的真实意图、后续手段乃至……破绽。况且,”她的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一种俯瞰棋局的淡漠与自信,“朝堂上的得失,人员的去留,从来都不是决定最终胜负的关键手。真正的根基,决定命运的力量,在这里——”
她霍然起身,走到那面悬挂着巨幅北疆全域舆图的墙壁前。地图之上,关隘、军镇、屯田区、烽燧、商道、部族聚居地……密密麻麻的符号与标注,勾勒出一片复杂而生机勃勃的天地。她的手指,带着一种沉稳的力量感,缓缓划过那些象征着她一年多来心血与经营的标记。
“传我帅令:各军冬季大训,提前开始,强度增加三成。我要看到各部主将亲自下场督操,以身作则。训练重点,转向极端严寒天气下的野外生存与作战、夜间复杂地形下的突袭与反突袭、山地小部队的渗透与绞杀。屯田区所有仓储,立即进行彻底清点核验,建立最严格的台账与保卫制度,务必确保即便朝廷明年一分钱粮不给,北疆全军上下,也能依靠自身储备,维持至少一年半的高强度战备状态!关防修缮的所有扫尾工程,立下军令状,必须在第一场大雪封山之前,全部完工,验收不合格者,主官撤职查办!还有,那些新近表示归附的较大部族,”她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地图上几个用特殊颜色标记的部落名称上,“年终的例行赏赐,在原有基础上翻倍,由我亲自出面,在黑水关举办一场盛大的犒赏宴会,邀请所有重要部族首领参加,务必让他们感受到我们的诚意与力量,将他们牢牢绑在我们的战车上。另外,告诉周骁,”她转过身,目光如电看向莺歌,“让他从我的亲兵卫队中,秘密挑选出五十名绝对忠诚、身手顶尖、机敏过人且擅长潜伏伪装的好手,单独编组,秘密训练,我有特殊且重要的任务要交给他们。”
莺歌神情肃然,将沈璃的每一条指令都牢牢刻在心中,沉声应道:“属下明白,立刻去办!”
沈璃的目光重新落回那张庞大的舆图,眸色深沉如同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地图上山川的轮廓与烛火的光晕。慕容玦在西线落下牵制之棋,在朝堂挥动清洗之刀,她便在北疆这片属于自己的土地上,以更深厚的耕耘、更严密的组织、更强大的自身实力来应对,来加固根本。这是一场比拼耐心、实力、意志与决心的漫长棋局,更是一场关乎国运走向与个人生死荣辱的无声战争。皇帝的猜忌与制衡之棋已然落下,凌厉而直接,带着年轻人特有的急躁与不安;她的应对之策,则是以静制动,内固根本,外示以弱,在沉默中积蓄更强大的力量。她不会主动去挑起那最激烈的、可能撕裂帝国的正面冲突,但她必须确保,当那一天不可避免地来临时,北疆这棵由她亲手栽种、浇灌、培育的大树,其根系已经深深扎入这片土地的每一寸肌理,其枝干已经粗壮得足以抵御任何方向袭来的、最狂暴的飓风与最酷烈的严寒。
“还有一件事,”沈璃似乎想起了什么,重新坐回案前,补充道,“以我的名义,亲笔给京城上一道谢恩的奏疏。语气要极其恭顺,充满感激,感谢陛下‘体恤边关将士劳苦’,感谢陛下对北疆防务的‘一贯支持与信任’,并再次不厌其烦地、详细陈述北疆边防之‘千头万绪’、‘任重道远’,以及臣‘夙夜匪懈,殚精竭虑,唯恐有负陛下重托、有愧圣恩’的‘惶恐之心’。同时,”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附上一份异常详尽、条目清晰的‘年关特别慰问’物资清单,向陛下再申请一笔‘额外恩赏’,用于犒劳有功将士、抚恤阵亡家属、慰问边地孤寡。数额嘛……不妨列得比往年惯例,再多上五成。”
莺歌初时一愣,随即恍然,眼中闪过钦佩与了然之色:“殿下此计甚妙!如此一来,既可示弱谦卑,安抚陛下猜忌之心;又可借此试探朝廷如今对北疆的态度与底线;同时,若陛下为了维持表面和睦而批准,我们还能……再得到一笔可观的资源补给,以应不时之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