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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门在身后沉重合拢,门轴发出 “吱呀” 一声冗长的呻吟,像是承载不住这宫闱深处的阴谋与寒意。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只余下窗外侍卫巡逻时铠甲摩擦的 “窸窣” 声 —— 那声音规律而冰冷,玄铁甲片碰撞的质感透过窗纱传来,如同敲在沈璃心头的警钟,每一次响动都让她的神经紧绷几分。

慕容翊最后那深深的一眼,此刻仍在她脑海中盘旋。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深渊:有探究,像在审视一件尚未辨明真伪的珍宝;有审视,带着帝王对臣民的绝对掌控欲;有警告,暗示着 “你的生死皆在我手”;甚至还有一丝她无法解读的幽暗情绪,或许是犹豫,或许是对 “沈家旧案” 的隐秘忌惮。这所有情绪交织在一起,化作无形的枷锁,将她牢牢困在这方铺着明黄绒毯、燃着昂贵熏香的华丽牢笼之中。

“保护功臣,待查清沈家旧案”。

这十个字,此刻在沈璃耳边反复回响,如同最锋利的软刀。刀身裹着 “恩典” 的蜜糖,刀刃却藏着刺骨的寒意 —— 功是救驾之功,让她从掖庭罪奴一跃成为从四品尚宫;过是疑似逆贼同党甚至主谋之过,让她从云端跌落,被软禁在乾清宫偏殿。而 “沈家旧案” 这四个字,更是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撬开了那桩被尘埃覆盖十余年、早已被世人刻意遗忘的血色冤屈。

沈璃清楚,这绝非恩典。慕容翊此举,是将她推到整个宫廷乃至前朝的风口浪尖,既是最危险的试探 —— 看她是否会在流言与压力下露出破绽;也是最残酷的煎熬 —— 让她亲眼看着世人对沈家的议论,亲身体会 “罪奴之后” 的标签有多沉重。

消息像长了翅膀的毒虫,带着淬毒的流言,迅速蛀透了乾清宫的铜墙铁壁。不过半日功夫,各种版本的议论便在后宫与前朝蔓延开来,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沈璃困在中央。

浣衣局的水井边,两个穿着粗布宫装的宫女正搓着衣物,皂角泡沫顺着她们的手指滴落,混着井水的冰凉。其中一个宫女压低声音,眼神却瞟向乾清宫的方向,带着几分猎奇:“听说了吗?靖安侯被押走前,指着沈尚宫喊,说她才是宫变的主谋!”

另一个宫女手里的棒槌猛地顿在石板上,溅起水花:“真的假的?沈尚宫不是刚救了陛下吗?前几日还风风光光迁去怡兰轩,怎么突然就成主谋了?”

“谁知道是不是苦肉计!” 旁边一个年纪稍长的宫女插了话,她拧着床单上的水,语气带着几分笃定,“你们忘了?她是罪臣沈渊的女儿!沈家当年可是通敌叛国的重罪,满门抄斩!她一个罪奴,心里能不恨陛下?救驾说不定就是为了靠近陛下,好趁机报仇!”

尚食局的膳房里,几个太监正忙着给各宫送晚膳。一个捧着食盒的小太监凑到管事太监身边,声音发颤:“刘管事,您说…… 沈尚宫会不会真的被关起来了?我刚才路过乾清宫偏殿,见禁军侍卫守得严严实实,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管事太监瞪了他一眼,却也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几分幸灾乐祸:“陛下说是保护,实则就是圈禁审查!你没听前朝的人说吗?沈家旧案要重查了!这可是要掀起滔天巨浪的事,咱们这些小角色,少掺和,少议论,免得引火烧身!”

前朝的金銮殿上,气氛更是凝重得让人窒息。每日上朝时,官员们奏事的声音都比往日小了几分,眼神闪烁,不敢与龙椅上的慕容翊对视。当年参与审理沈家案、弹劾沈渊,甚至从中获利的官员,更是人人自危。

吏部尚书王大人攥着笏板的手指泛白,手心的汗浸湿了笏板上的木纹 —— 当年他正是靠着弹劾沈渊 “通敌”,才从侍郎升为尚书。此刻他站在队列中,总觉得慕容翊的目光会随时落在他身上,每一次帝王的咳嗽,都让他心跳加速。

御史台的李御史更是坐立难安,他当年负责记录沈家案的庭审,不少 “罪证” 都是经他手整理上报。昨夜他一夜未眠,翻出家中藏着的旧案卷宗,看着上面自己工整的字迹,只觉得后背发凉 —— 若是沈家真的翻案,他这条命恐怕难保。

而这一切风暴的中心 —— 沈璃,却被隔绝在乾清宫偏殿这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殿内的陈设精致依旧:紫檀木书桌,汝窑青瓷瓶,瓶中插着的白菊还是昨日新换的,花瓣上还沾着晨露。但这精致的环境,却像一个镀金的鸟笼,让她喘不过气。

沈璃表现得异常平静,甚至可称得上逆来顺受。

每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负责伺候她的宫女便会端来洗漱用品 —— 青盐、牙粉、素色绢帕,都是按照尚宫的规格准备的。沈璃会慢条斯理地洗漱,动作轻柔,仿佛只是在寻常的怡兰轩,而非被软禁的偏殿。

早膳通常是小米粥、清蒸鲈鱼和几碟爽口小菜。鲈鱼是御膳房特意做的,肉质鲜嫩,却放凉了几分。沈璃只舀了半碗粥,用小勺轻轻搅动,偶尔喝一口,鲈鱼却只动了一筷子,便推到了一旁。

辰时,慕容翊指派的太医会准时前来请脉。今日来的是太医院的刘太医,头发花白,眼神浑浊。他坐在桌边,手指搭在沈璃的腕上,眉头微蹙,片刻后才缓缓开口:“沈尚宫脉象虚浮,仍是忧思过度之症。下官再为您开一副安神汤,您务必按时服用,切勿再劳心费神。”

沈璃微微点头,声音清淡:“有劳刘太医。” 她看着刘太医写下药方,笔锋颤抖,墨汁在纸上晕开,像是连太医都对她的处境感到不安。

服药后,沈璃会坐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她翻的是一本《伤寒杂病论》,书页泛黄,是她从怡兰轩带来的。她常常在某一页停留许久 —— 那一页记载的是 “心病” 的症状,“情志郁结,心神不宁,夜不能寐,偶发惊悸”,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为她后续的计划铺垫。她的手指会轻轻摩挲书页,指尖划过 “心病还须心药医” 这句话,眼神变得深邃。

偶尔,她会向看守的侍卫请求一两张琴或一副棋具。侍卫总是躬身回禀:“沈尚宫,陛下有旨,偏殿内不得放置利器,还请您见谅。” 沈璃也不恼,只是轻轻 “哦” 一声,便继续坐回窗边,望着庭院里四方的天空出神。

庭院里种着一棵梧桐树,秋风吹过,落叶飘下来,打着旋儿落在青石板上。沈璃会伸出手,似乎想接住落叶,手指却在半空僵住,眼神空洞 —— 她在演,演给那些隐藏在暗处的眼睛看,演一个被软禁后心灰意冷、却又强装镇定的女子。

她吃得很少,睡得也很浅。每到深夜,殿内的烛火被吹得摇曳,任何一个细微的声响 —— 比如侍卫换岗的脚步声、窗外落叶的 “沙沙” 声,都能让她从梦中惊醒。她会猛地坐起身,额头上满是冷汗,身上的丝绸寝衣被汗水浸湿,贴在皮肤上,冰凉刺骨。但她很快又会强迫自己躺下,闭上眼睛,呼吸逐渐平稳 —— 她知道,这殿内的角落,或许藏着慕容翊安插的眼线,她的每一个反应,都会被如实汇报给那位帝王。

沈璃在等待。等待一个时机,一个能让她打破这僵局、靠近天牢水牢的契机。

这契机,在第三日的黄昏,悄然降临。

夕阳的余晖透过窗纱,给殿内镀上一层暖金色。李福全亲自端着一个紫檀木食盒走进来,食盒上雕刻着缠枝莲纹,边角镶嵌着银丝,一看便知是御膳房的专用食盒。

“沈尚宫,陛下念您这几日受惊,身子不适,特赐御酒一壶,给您压惊。” 李福全脸上挂着惯有的恭谨笑容,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眼神却比平时深沉了几分,像是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检验的物品。

沈璃连忙起身,躬身行礼:“谢陛下恩典。” 她的目光掠过食盒旁的和田玉酒壶,玉壶触手冰凉,壶身上雕刻着云纹,壶嘴是龙头造型,精致得令人心惊 —— 这是慕容翊平日里常用的酒壶,此刻用来赐给她,试探的意味不言而喻。

李福全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是四碟精致的小菜 —— 酱鸭舌、凉拌海蜇、水晶虾饺、翡翠青菜,还有一壶御酒。他拿起酒壶,为沈璃斟了一小杯,酒液呈琥珀色,在夕阳下泛着光泽,散发着醇厚的香气,是宫中罕见的 “梨花白”。

“沈尚宫,您尝尝?这梨花白是去年秋天用御花园的梨花酿的,口感醇厚,却不烈。” 李福全笑着劝道,眼神却紧紧盯着沈璃的手,看她是否会犹豫。

沈璃心中冷笑 —— 慕容翊这是在试探她。试探她是否会借酒消愁,是否会在酒精的作用下放松警惕,甚至酒后失言,吐露心声。

但她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感激和一丝惶恐,双手接过酒杯,指尖微微颤抖:“多谢陛下恩典,只是…… 奴婢酒量浅薄,平日里从未喝过酒,只怕辜负了陛下的美意。”

“哎呦,沈尚宫说哪里话!” 李福全连忙摆手,语气热络,“陛下赏赐,是天大的恩荣,您浅酌一两杯,压压惊也好。再说,这梨花白度数低,喝着像糖水,不会醉的。”

沈璃 “犹豫” 了片刻,像是实在推辞不过,才将酒杯凑到唇边,小口抿了一下。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带来一丝灼热的痛感,她立刻恰到好处地咳嗽起来,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迷离,仿佛真的不胜酒力。

“这酒…… 好烈……” 她喃喃道,手指捏不稳酒杯,酒液洒出几滴,落在靛蓝色的尚宫袍上,留下淡色的痕迹。

李福全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见她脸颊泛红、眼神迷离,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含糊,这才似放心了些。他又闲话了几句,问了问她的饮食起居,见沈璃只是 “昏昏沉沉” 地应答,便躬身退下:“沈尚宫,您好好歇息,奴才明日再来看您。”

殿门再次关上。沈璃脸上的醉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神恢复清明,甚至带着几分冷冽。她走到桌边,拿起那杯剩下的梨花白,凑近鼻尖闻了闻 —— 酒是好酒,却藏着致命的试探。

她将酒杯放在桌上,心中那个冒险的计划逐渐清晰:装病!而且要装一种寻常太医难以诊断,却又足够严重的 “心病”—— 惊惧过度,情志郁结,甚至偶发癔症。这种病,药物难以奏效,却能让慕容翊不得不放松看守,甚至允许特定的人探视。

她需要一个人。一个能帮她传递消息、里应外合的人。脑海中闪过几个身影:青禾是皇后的人,绿萼是贵妃的人,小元和小顺是慕容翊的眼线…… 最后,一个年轻的面孔浮现出来 —— 太医副判张世琛的儿子,张景然张太医。

沈璃想起救驾那日,张景然曾在御药房帮她调配解药,他看着她的眼神里,没有猜忌,只有纯粹的敬佩;后来她查阅御药房账册,张景然也曾主动为她解释陈年旧账的记录方式,语气诚恳。更重要的是,张景然的父亲张世琛,与当年的沈家案并无关联,且近日来张世琛因赤焰草的事焦虑不安,张景然或许对宫廷的阴谋有自己的判断。

或许,他可以一试。而且,通过张景然,她或许能接触到张世琛,进一步查清赤焰草与慕容翊中毒的关联。

接下来的两天,沈璃开始 “病” 了。

她的 “病情” 进展得循序渐进,如同精心编排的戏码。

第一天,她以 “食欲不振” 为由,拒绝了御膳房送来的精致晚膳,只让宫女端来一碗清粥。宫女劝她多吃些,她却只是摇头,眼神空洞:“没胃口,吃不下。” 清粥端来后,她也只喝了小半碗,便将碗推到一旁,看着粥碗发呆。

夜里,她故意制造动静 —— 在睡梦中 “惊叫” 起来,声音凄厉,像是被噩梦缠绕。守在殿外的侍卫听到声响,连忙敲门询问,沈璃却只是隔着门虚弱地回应:“无事,只是做了个噩梦,劳烦各位了。” 侍卫虽疑惑,却也不敢擅自闯入,只能在殿外加强戒备。

第二天清晨,宫女进来收拾时,发现沈璃的枕巾已被冷汗浸透,她的脸色苍白得像纸,眼下的青黑愈发明显。宫女连忙上报,侍卫不敢怠慢,立刻传召太医。

这次来的,正是沈璃等待的张景然。

张景然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太医袍,背着药箱,神色凝重地走进殿内。他比沈璃记忆中更显憔悴,眼底有淡淡的青黑,想来近日也因宫廷的风波而不得安宁。

“沈尚宫,下官奉命为您诊脉。” 张景然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沈璃伸出手腕,搭在脉枕上。脉枕是软缎包裹的,触手柔软。张景然的手指搭上来,指尖微凉,他的动作轻柔,却带着医者的严谨。

片刻后,张景然的眉头微微蹙起。沈璃的脉象虚浮无力,时而急促,时而缓慢,确似惊惧过度、肝气郁结的症状 —— 这是心病的典型脉象。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这脉象太过 “标准”,仿佛是照着医书上的描述刻意为之,缺少了几分自然的紊乱。

他抬起头,看向沈璃。沈璃正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脸颊苍白,嘴唇干裂,一副柔弱无助的模样。但当她的目光与张景然的视线不经意交汇时,他看到她眼底深处,有一丝极快的、近乎哀求的意味一闪而过 —— 那眼神里藏着焦急,藏着期盼,还有一丝 “你懂我” 的暗示。

张景然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父亲张世琛近日来的焦虑 —— 父亲夜夜在书房翻查旧账,嘴里念叨着 “赤焰草”“陛下中毒”,神色惶恐;想起宫中关于沈家旧案重查的流言,想起沈璃是罪臣沈渊的女儿,想起她救驾时的果决与此刻的柔弱无助…… 一个念头在他脑海中闪过:沈尚宫不是真的病了,她是在装病!她需要帮助!

张景然不动声色地收回手,拿起笔,在纸上写下药方。他写的是 “安神定惊汤”,药材都是温和的安神之品,既不会对沈璃造成伤害,也符合 “心病” 的治疗逻辑。

“沈尚宫,” 他语气温和,声音却比平时提高了几分,确保殿外的侍卫能听到,“您这是忧思惊惧过度,以致心神不宁,肝气郁结。需安心静养,切勿再受刺激。下官会每日来为您请脉针灸,针灸对安神定惊颇有奇效,或许能助您缓解症状。”

这话,既是说给沈璃听,告知她 “我会帮你”;也是说给门外的侍卫听,为后续的针灸探视找好理由。

沈璃微微点头,声音虚弱:“有劳张太医。” 她的眼底闪过一丝感激,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从那天起,张景然每日都会准时前来为沈璃针灸 “治疗”。每次针灸时,侍卫会在殿外看守,殿内则用一面素色纱屏隔开 —— 纱屏绣着兰草图案,既能挡住侍卫的视线,又不会完全隔绝声音,是宫廷中常见的 “避讳” 方式。

第一次针灸时,张景然将银针刺入沈璃的合谷穴,动作轻柔。沈璃状似无意识地侧过身,头靠在软枕上,手指在柔软的枕畔(那是蜀锦材质,触感细腻),极快极轻地划了一个字 ——“水”。

张景然捻动银针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水?是指水牢?他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平静,继续为她针灸,指尖的力度却比之前轻了几分,示意 “我明白了”。

第二次针灸时,沈璃的指尖在枕畔划的是 ——“牢”。

水牢!张景然的呼吸微微一滞。沈尚宫想去天牢水牢!那里关押着萧珩!她要见萧珩!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惊,继续针灸,同时用极低的声音,假装叮嘱病情:“沈尚宫,针灸时需放松,切勿胡思乱想,否则会影响疗效。” 这句话,是在提醒沈璃,小心被人听到。

第三次针灸时,沈璃的指尖划的是一个名字 ——“萧珩”。

张景然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飞快地瞥了一眼屏风外的方向,侍卫正背对着屏风站立,似乎没有察觉异常。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然后用正常的音量说道:“沈尚宫,今日针灸后,您可小憩片刻,有助于心神恢复。”

无声的联系,就此建立。

又过了两日,沈璃的 “病情” 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愈发 “沉重”。

她开始出现轻微的癔症症状。有时宫女为她端药,她会突然抓住宫女的手,眼神空洞地喊着 “父亲”“兄长”,泪流满面:“爹,您别走!兄长,救我!” 宫女吓得不知所措,只能轻轻安抚,她却又很快松开手,眼神恢复迷茫,仿佛刚才的举动只是无意识的呓语。

有时她会坐在窗边,对着空气说话,声音含糊:“不是我…… 沈家是冤枉的…… 别杀我……” 说着说着,眼泪就会无声地落下,滴在衣襟上,晕开靛蓝色的痕迹 —— 那是尚宫袍的颜色,与她的泪水形成鲜明对比,显得格外凄凉。

最关键的一次,是慕容翊亲自前来探视。

那日午后,沈璃正坐在桌前 “发呆”,殿外突然传来李福全的声音:“陛下驾到 ——”

沈璃心中一紧,立刻调整状态,眼神变得更加空洞。慕容翊并未进入内室,只是隔着屏风站了片刻。屏风上的兰草图案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慕容翊的身影投在屏上,高大而压抑,如同笼罩在沈璃心头的阴影。

“沈尚宫今日如何?” 慕容翊的声音透过屏风传来,带着病后的沙哑,却依旧威严。

沈璃还未开口,突然 “激动” 起来。她猛地站起身,手一抖,桌上的药碗 “哗啦” 一声摔在地上,青瓷碗碎裂,褐色的药汁溅在屏风上,留下斑驳的痕迹。她双手抱头,哭喊着:“陛下饶命!沈家是冤枉的!不是我们通敌!是被人陷害的!陛下!”

喊完这句话,她便 “噗通” 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屏风外的慕容翊脸色阴沉不定。他看着宫人手忙脚乱地扶起沈璃,听着她昏迷前破碎的、充满恐惧和冤屈的呓语,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更加复杂的情绪。

沈家旧案…… 像一根刺,不仅扎在沈璃心上,也扎在他的皇权之上。当年沈渊被指控通敌叛国,证据 “确凿”—— 有往来书信,有证人指证,还有 “查获” 的敌国信物。彼时他刚登基不久,朝堂不稳,丞相与萧珩等人极力主张严惩沈家,他为了迅速稳定朝局,不得不下旨抄斩沈家。

这些年来,他并非没有疑虑。偶尔翻看旧案,会发现一些疑点 —— 比如那封 “通敌书信” 的笔迹,与沈渊平日的笔迹有细微差别;比如指证沈渊的证人,后来突然病逝,死因不明。但疑虑归疑虑,他是帝王,帝王需要的是稳定,而非为一个 “罪臣” 翻案,动摇自己的权威。

如今,旧案重提,还是以这样一种方式 —— 被沈家余孽以 “救命恩人” 的身份,在他面前哭诉冤屈。慕容翊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和一种隐隐的不安。

沈璃的反应,不像作假。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对家族冤屈的执念,是演不出来的吗?还是她的演技已臻化境,连他都能骗过?

若她真是冤枉的…… 那自己这个皇帝,岂不是成了忠良蒙冤的帮凶?而救了自己性命的人,竟是曾被自己下旨满门抄斩的忠臣之后?这个认知,让慕容翊的心绪极为复杂。

若她并非全然冤枉,甚至真的与萧珩有勾结,那她此刻的表现,就是为了博取同情,扰乱视听,为后续的行动做铺垫?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慕容翊发现自己竟有些看不透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了。

就在沈璃的 “病情” 闹得乾清宫人尽皆知,连后宫的嫔妃都在私下议论 “沈尚宫怕是活不成了”,慕容翊也为之困扰之时,张景然在一次例行针灸后,主动求见了慕容翊。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张景然跪在冰冷的金砖上,神色凝重,额头抵着地面,不敢抬头。

“陛下,沈尚宫之症,臣已诊治多日,却收效甚微。” 张景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音,却异常清晰,“臣仔细诊断,沈尚宫乃惊惧过度,邪风入心,郁结难解。寻常汤药针灸恐已难奏效。且…… 且沈尚宫心结深重,似与家族旧事有关,每每提及沈家旧案,便情绪失控,哭闹不止。长此以往,恐伤及心脉,有油尽灯枯之虞啊!”

慕容翊坐在龙椅上,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没有立刻说话,殿内的寂静压得人喘不过气。

“依你之见,该如何?” 良久,慕容翊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张景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以头叩地:“臣斗胆!心病还须心药医。沈尚宫的心结在于沈家旧案蒙冤,在于对构陷沈家之人的怨恨。若能…… 若能让她亲眼见到构陷沈家的仇人伏诛,或知晓案情有昭雪之望,或许…… 或许能解开心结,有一线生机!否则,臣恐…… 恐回天乏术!”

让沈璃去见萧珩?!

这个提议可谓大胆至极!慕容翊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直直射向张景然,仿佛要将他看穿:“张太医,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萧珩是谋逆重犯,沈璃是嫌疑之人,让她们见面,若串供怎么办?若传递消息怎么办?若萧珩刺激沈璃,让她彻底疯癫怎么办?”

张景然以头抵地,声音却异常坚定:“臣知道!臣乃医者,只知治病救人!沈尚宫于陛下有救命之恩,若因心结郁猝而亡,天下人会说陛下忘恩负义,于陛下圣名有损;且沈尚宫若真有冤情,陛下却见死不救,于天理亦不合!”

他顿了顿,语气更加恳切:“且…… 且让沈尚宫面对仇雠,或能激其求生之志,让她明白唯有活下去,才能等待昭雪之日;或能使其认清现实,彻底放下执念,安心养病。更重要的是,在陛下的绝对掌控下,她们根本没有串供的可能!臣以为,这或许也是一个机会,一个让陛下彻底看清沈尚宫真面目的机会!”

殿内一片死寂。慕容翊的手指停止了敲击,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张景然,眼神深邃。

张景然的话,句句戳中他的心思。沈璃若真的就此 “郁猝”,确实于他名声不利;而让沈璃去见萧珩,在天牢那种绝对掌控的环境下,既能试探沈璃的真实目的,又能观察她面对仇人的反应 —— 若她真与萧珩有勾结,见到萧珩时必会露出破绽;若她只是单纯的报仇,面对萧珩时的恨意也会更加真实。

强烈的掌控欲和探究心,最终压过了谨慎。

良久,慕容翊缓缓开口,声音冰冷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准奏。李福全!”

“奴才在!” 守在殿外的李福全立刻躬身进来,神色恭敬。

“安排一下,今夜子时,秘带沈氏前往天牢水牢。” 慕容翊的目光扫过李福全,“你亲自带队,多派一倍御前侍卫,将水牢团团围住。沈氏与萧珩的一言一行,都要仔细记录,不得有任何差池!若有异动,格杀勿论!”

“奴才遵旨!” 李福全心中一凛,连忙躬身应下。他知道,今夜的天牢,注定不会平静。

子时的更鼓敲过,皇宫彻底沉入黑暗。月色被乌云遮蔽,只有宫墙上的宫灯发出微弱的光芒,照亮路面的青苔。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在二十名御前侍卫的严密护卫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乾清宫。

马车的车篷是深青色的,布料厚实,能隔绝大部分光线和声音。车内铺着羊毛毯,却挡不住深夜的寒意。沈璃裹着一件厚重的黑色斗篷,斗篷的毛领是狐裘的,触手柔软,却依旧抵不住她内心的紧张。

她的脸色苍白如纸,身体微微颤抖 —— 一半是装的,为了维持 “病弱” 的形象;一半却是真的 —— 为即将面对的血仇,为这步险棋的未知结局。她的手紧紧攥着斗篷里的 “沈” 字玉佩,玉佩被体温捂热,带来一丝微弱的安心。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的 “辘辘” 声,如同通往地狱的序曲。侍卫们的脚步声整齐而沉重,围绕在马车四周,形成一道严密的防线。沈璃能听到他们铠甲摩擦的声音,能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 这些侍卫,想必都参与了平定宫变的厮杀。

半个时辰后,马车停在了皇宫西北角。这里是天牢的所在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混合着血腥、腐臭和潮湿霉味的气息,令人作呕。

天牢的铁门沉重而锈蚀,暗红色的锈迹爬满了门板,像是凝固的血迹。两名狱卒费力地推开铁门,门轴发出 “吱呀” 的巨响,在寂静的深夜里格外刺耳。

沈璃在李福全和两名侍卫的 “搀扶” 下,走下马车。脚下的地面湿滑冰冷,是常年积累的污水和青苔。她抬头望去,天牢的通道幽深而狭窄,两侧的墙壁上插着火把,火焰跳跃着昏暗的光芒,映照出壁上斑驳的血污和狰狞的刑具阴影 —— 有带刺的铁链,有烧红的烙铁,有锋利的刀斧,每一件都透着森然的杀意,如同张牙舞爪的鬼怪。

通道两侧的牢房里,偶尔传来囚犯的呻吟声或咒骂声,声音嘶哑,充满了绝望。有的囚犯伸出手,从铁栏缝隙中探出来,指甲乌黑,眼神麻木;有的则蜷缩在角落,像一团破败的布偶,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

沈璃的心脏微微收缩,却强迫自己保持镇定。她跟着李福全,一步步走向水牢的最深处。每走一步,都能感受到脚下石阶的湿滑和冰冷,石阶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污水,踩上去发出 “啪嗒” 的声响。周围那些牢房里投来的目光 —— 或麻木,或恶意,或好奇 —— 像无数根细针,扎在她的身上。

终于,他们停在了一扇厚重的铁门前。铁门比其他牢房的门更宽更高,上面缠绕着粗大的铁链,锁是黄铜打造的,上面布满了锈迹。狱卒拿着钥匙,费力地打开锁链,“哗啦” 一声,锁链落地,发出沉重的声响。

狱卒推开铁门,一股更加浓烈的恶臭和阴寒之气涌出。那恶臭混合着污水的腐味、血腥的铁锈味和囚犯身上的汗臭味,几乎让人窒息。沈璃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却还是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门内是一个巨大的水池,水池的面积约莫半亩地,污水漆黑如墨,表面漂浮着细小的碎草和不知名的污物,散发着令人作呕的味道。水池的四周是青石板砌成的平台,平台上积着厚厚的青苔,湿滑难行。

水池中央,一个人被粗大的铁链锁着 —— 铁链一端固定在水池底部的石柱上,另一端缠绕在他的脖颈和手腕上,将他牢牢固定在石柱旁。他半身浸泡在冰冷的污水中,只露出胸膛以上部分,污水没过他的腰腹,水面刚好在他的肋骨处,每一次呼吸,都能看到他的胸膛艰难地起伏。

正是萧珩。

短短几日,他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头发污秽打结,沾满了污水和泥垢,一缕缕贴在脸上,遮住了大半张脸。脸上布满了污垢和新添的伤痕 —— 有的是被狱卒打的,有的是自己在挣扎时蹭到石柱造成的,伤口处泛着红肿,甚至有几处已经化脓,流出淡黄色的脓液。他的双眼深陷,眼窝发黑,眼球浑浊,几乎看不清瞳孔;嘴唇干裂爆皮,嘴角还残留着血迹,想来是之前咒骂时被狱卒打了耳光。

昔日嚣张跋扈、锦衣玉食的靖安侯,如今只剩下奄奄一息的残喘。他的胸膛每一次起伏都显得异常艰难,像是每一次呼吸都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听到铁门开启的声响,萧珩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目光透过散乱的头发,看向门口。当他看清来人是沈璃时,那死寂的眼中猛地迸发出惊人的怨毒和恨意 —— 那恨意如同烈火,瞬间点燃了他奄奄一息的身体。

他挣扎着,试图向沈璃扑过来,铁链被他拉得 “哗啦” 作响,水池的污水被他搅得泛起恶臭的涟漪。他发出嘶哑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声音断断续续,却充满了刻骨的恨意:“嗬…… 嗬…… 你来了…… 我就知道…… 你会来…… 来看我的下场吗?!贱人!沈家的小贱人!”

沈璃站在水池边的青石板上,冰冷的目光如同利刃,一寸寸刮过萧珩狼狈不堪的身躯。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仿佛在欣赏一件破败的展品。

片刻后,她挥了挥手,示意李福全等人稍退几步:“李总管,我想单独与他说几句话。毕竟,他是构陷我沈家的仇人,我想听听他最后的遗言。”

李福全迟疑了一下 —— 陛下的命令是 “严密监视”,但沈尚宫的要求也合情合理。他看了看周围的侍卫,侍卫们已经将水牢团团围住,弓箭上弦,刀出鞘,只要有异动,随时可以动手。他最终点了点头,带着侍卫退到了牢门口,但目光依旧紧紧盯着沈璃和萧珩,耳朵也竖了起来,试图听清他们的对话。

“萧珩,” 沈璃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冰冷,在这阴森的水牢里回荡,如同冰块撞击的声响,“你死到临头,还不肯说出真相吗?当年沈家通敌叛国的案子,到底是谁一手策划的?那封‘通敌书信’,是谁伪造的?”

“真相?哈哈哈!” 萧珩疯狂大笑起来,笑声嘶哑,震得他胸口的伤口剧痛,他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落在污水中,瞬间被黑色的污水吞噬,“真相就是你们沈家通敌叛国!罪该万死!真相就是你这个沈家余孽,蛇蝎心肠,设计害我!慕容翊那个昏君,迟早也会死在你的手上!你以为你能报仇?你做梦!”

“冥顽不灵。” 沈璃冷冷道,她缓缓蹲下身,靠近水池边缘。裙摆扫过地面的污水,溅起细小的水花,冰凉的污水落在她的手背上,她却仿佛毫无察觉。她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低音量,快速说道:“萧珩,你以为你替背后的人扛下所有,他们就会保全你的家人吗?别傻了!你死了,你的儿子萧允、你的女儿萧瑶,只会和你一样,死得不明不白!甚至更惨 —— 他们会被剥夺所有身份,贬为奴籍,男的充军,女的送入教坊司,永世不得翻身!”

萧珩的狂笑声戛然而止,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中。他的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恐惧。他死死盯着沈璃,嘴唇哆嗦着,原本怨毒的眼神中,渐渐混入了一丝慌乱和担忧。

沈璃继续低语,语速极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力:“我查过了,你想想,你家人若是突然被抓起来,被人打骂,被人羞辱,他们会有多害怕?你这个做父亲的,真的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落得如此下场?”

“你…… 你想干什么?” 萧珩的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却带着一丝哀求的意味。他的身体不再挣扎,只是死死盯着沈璃,眼神剧烈挣扎 —— 怨毒、恐惧、不甘、还有对子女的牵挂,在他的眼中交织,如同混乱的棋局。

“我想知道真相。” 沈璃的声音依旧冰冷,却多了一丝诱惑,“告诉我,当年除了你和丞相,还有谁参与了构陷沈家?是谁主导了这一切?是谁给了你那封‘通敌信’?说出来,我或许能求陛下,看在你坦白从宽的份上,给你的子女留一条活路 —— 让他们继续留在京城,过普通人的生活,不必沦为奴籍。”

这是攻心之计!沈璃在赌,赌萧珩对子女的最后一丝牵挂,赌他对自己沦为弃子的不甘,赌他在死亡与子女安危之间,会选择后者。

萧珩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他的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又极力忍住。他的目光看向牢门口的李福全,又快速收回,显然是怕自己的话被听到。他的手指紧紧攥着铁链,指甲深深嵌入掌心,流出的鲜血滴落在污水中,瞬间被稀释。

牢门口的李福全微微眯起了眼睛,侧耳细听,却只听到模糊的低语和萧珩粗重的喘息。他皱了皱眉,往前走了一步,想听得更清楚些,却被身边的侍卫拦住:“总管,陛下有旨,不得靠近,以免打扰沈尚宫。”

李福全只能停下脚步,心中却愈发疑惑 —— 沈尚宫到底在和萧珩说什么?

“说!” 沈璃的声音陡然一厉,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为你萧家留一条血脉!否则,你萧家就此绝后!你死后,连个上坟的人都没有!”

萧珩的头猛地低了下去,散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脸。沈璃看不到他的表情,只能听到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污水被他的眼泪滴落时发出的细微声响 —— 他在哭!这个曾经嚣张跋扈的靖安侯,在死亡的威胁和子女的安危面前,终于崩溃了!

过了许久,萧珩才缓缓抬起头,眼神空洞,却带着一丝认命的绝望。他张了张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吐出了一个名字:“是…… 是镇国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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