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李德全额头抵着冰冷的金砖,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殿内,皇帝的声音如寒冰般刺入他的骨髓。
沈家余孽潜伏在皇宫?慕容翊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朕的皇宫,何时成了逆臣之女的藏身之所?
李德全的脊背弓得更低了:回皇上,老奴已将那老仆正法,他临死前亲口招认,沈家嫡女确实还活着,且就藏在宫中!
慕容翊冷笑一声,三年了,朕的禁军、锦衣卫、东厂,竟连一个女子都找不到?他猛地一拍御案,还是说,你们都是废物?
李德全浑身一颤,连忙叩首:老奴该死!只是那丫头狡猾,又有人暗中庇护......
够了!皇帝厉声打断,朕不想听这些废话。他转身望向窗外,声音低沉而压抑,传朕口谕,召尚药局陈司药及献香之人觐见!
李德全眼中闪过一丝阴狠,连忙应声退下。他心中暗忖——只要那丫头踏入紫宸殿,他就有办法让她原形毕露!
尚药局内,陈司药手中的药碾一声掉在地上。
皇上要见献香之人?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目光不自觉地扫向角落里的沈璃。
传旨太监福安笑眯眯地点头:陈司药好福气啊,皇上对碧海凝露赞不绝口,特意召见呢。
沈璃正在研磨药材的手突然僵住。铜钵里的朱砂粉洒了出来,像一摊鲜血铺在青石案上。三年了......她终于要直面那个毁了她全家的仇人!
还不快准备!陈司药强作镇定地呵斥,换上那套新做的药童服,随我面圣!
沈璃低头应声,指尖却微微发颤。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还不是复仇的时候,她必须沉住气。
更衣室内,沈璃的手指在衣带间穿梭。这套湖青色的药童服是尚药局最体面的装束,袖口和领口绣着银线药草纹,腰间配着杏林弟子的素锦腰带。她对着铜镜将碎发抿进纱冠,镜中人苍白的面容上一双凤眼亮得惊人。
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抬头直视天颜。陈司药低声叮嘱,声音里透着紧张,回话时声音要清晰但不可过大......
沈璃机械地点头,全部心神都集中在袖中的暗袋里。那里藏着一根银针,针尖淬了见血封喉的鹤顶红。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穿过三重宫门,紫宸殿的飞檐在夕阳下泛着冷光。沈璃数着自己的脚步,一步,两步......心跳声大得仿佛整个宫殿都能听见。第九十九步时,她看见了殿前那对青铜獬豸,传说中能辨忠奸的神兽正怒目圆睁,像是在审视她的灵魂。
尚药局陈氏携药童到——
唱名声刺破耳膜。沈璃跟着陈司药跪在殿外,额头抵着冰冷的汉白玉台阶。一阵风吹过,带来殿内飘出的龙涎香气,混合着某种她熟悉的药香——那是父亲生前最爱的雪中春信。
短短一个字,却让沈璃浑身血液凝固。那声音低沉磁性,与记忆中刑场上冷酷的字判若两人。
殿内的光线比想象中昏暗。沈璃始终低着头,视线所及只有自己颤抖的指尖和前方陈司药微微发颤的裙角。一股无形的威压笼罩着她,那是属于九五之尊的气场,沉重得让人窒息。
...此香确有安神之效,臣妾斗胆献于陛下......
陈司药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沈璃的太阳穴突突直跳,舌下的相思引开始融化,苦涩的味道顺着喉管滑下。她悄悄抬眼,从睫毛的缝隙中向上窥视——
玄色龙袍的下摆首先映入眼帘,金线绣制的云龙纹在烛光下若隐若现。再往上,是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搭在御案上,拇指戴着的白玉扳指泛着温润的光。那只手突然动了一下,沈璃急忙垂眼,却已经看到了腕间一道狰狞的伤疤。
这香,是你调的?
声音从头顶传来,近得让沈璃浑身一颤。她没想到慕容翊会直接问她,准备好的说辞瞬间卡在喉咙里。
回陛下,是...是奴婢。她的声音细如蚊蚋。
抬头。
这两个字像刀锋般劈开空气。沈璃深吸一口气,缓缓抬头,终于看清了这个让她恨之入骨的男人——
慕容翊比她想象中年轻许多,虽然年近三十,但看上去不过二十五六岁年纪。剑眉下是一双幽深如墨的眼,眼下有明显的青黑,显然长期饱受失眠之苦。他的鼻梁高挺如刀削,薄唇紧抿成一条线,整个人像一柄出鞘的剑,锋芒毕露却又透着说不出的疲惫。
最让沈璃震惊的是,这位传闻中暴虐的帝王,眉宇间竟有种挥之不去的忧郁。这不该是一个冷血屠夫该有的神情......
你多大了?慕容翊突然问道。
沈璃一怔:回陛下,奴婢十九。
十九......慕容翊轻声重复,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这香里,用了蓝梦昙?
沈璃没想到皇帝如此懂香,还加了雪莲和龙脑......
还有一味。慕容翊突然倾身向前,是什么?
沈璃的呼吸一滞。她确实在香中加入了一味特殊药材——《鬼谷毒经》上记载的梦魂草,能让人在睡梦中更加脆弱。但这本该无人能辨......
奴婢...奴婢......她的声音开始发抖。
陛下明鉴。陈司药突然插话,这丫头胆小,让臣妾来......
慕容翊抬手制止,目光始终锁定沈璃:朕问你,香中那缕苦味,是何物?
殿内突然安静得可怕。沈璃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以及......李德全在角落里的阴冷笑意。老太监正死死盯着她,像是毒蛇盯上了猎物。
是...是北疆血藤。沈璃急中生智,奴婢父亲曾是军医,说此物能安神......
北疆?慕容翊的声音突然变了调,你父亲去过北疆?
沈璃暗叫不好。父亲镇北将军的威名正是来自北疆之战,这等于自曝身份!她正欲辩解,突然发现慕容翊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
这香气......皇帝猛地按住太阳穴,朕好像在哪里......
话音未落,慕容翊突然踉跄了一下,白玉扳指在御案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福安慌忙上前搀扶,却被一把推开。
陈司药。慕容翊突然开口,声音里带着漫不经心的冷酷,朕听闻雪见草与龙脑相克,为何太医院去年呈上的安神汤里同时用了这两味?
陈司药的身子明显晃了晃。沈璃从余光看见她藏在袖中的手指正神经质地揪着衣料。回、回陛下...陈司药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雪见草需用陈年者,其性已温...
错了。慕容翊打断她,玉扳指在案几上叩出清脆的声响,是炮制方法不同。鲜草阴干与晒干,药性便有云泥之别。他的目光突然转向沈璃,你来说。
殿内空气骤然凝固。沈璃感到李德全毒蛇般的视线立刻钉在了自己背上。她深吸一口气,舌下的相思引已经化开大半,苦涩的药汁顺着喉咙滑下,让她保持异常的清醒。
回陛下。她的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花落在剑锋上,雪见草若以竹沥浸泡七日再阴干,可解其燥性。太医院用的...应是此法。
一阵可怕的寂静。沈璃能听见自己太阳穴突突跳动的声音。突然,御座方向传来一声轻响——是慕容翊的玉扳指被摘下来放在了案上。
接着说。
这三个字让沈璃浑身一颤。她不敢抬头,却能感觉到皇帝的目光正像刀子般剖开她层层伪装。龙脑需用雪水蒸过,去其烈性。两者相遇时...她的声音越来越稳,需以三钱茯苓为引,君臣佐使方能相安。
啪、啪、啪。三下缓慢的掌声在殿内炸响。沈璃惊得险些咬破舌尖——这是皇帝在击掌!
好一个君臣佐使。慕容翊的声音里带着奇异的兴味,陈司药,你这药童倒比太医院那帮废物强些。
沈璃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不该出这个风头的!可现在后悔已经晚了。李德全阴冷的目光几乎要在她身上烧出两个洞来。
你叫什么名字?慕容翊突然问道。
奴婢...沈璃。她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这是她入宫三年来第一次说出真名,每一个字都像刀割般疼痛。
慕容翊缓缓重复这个姓氏,声音里带着难以察觉的微妙变化,抬起头来。
沈璃不得不服从。当她抬眼时,正对上慕容翊深不见底的黑眸。那双眼睛像两口古井,表面平静无波,
陛下!李德全突然尖声打断,老奴有要事禀报!他恶狠狠地指向沈璃,此女手名叫沈璃,怕是······
朕让你开口了吗?慕容翊一个眼神就让老太监噤若寒蝉。皇帝从御案上拿起一个锦盒,正是沈璃调制的碧海凝露这香里用的蓝花,产自何处?
沈璃的呼吸一滞。这是《鬼谷毒经》里记载的秘方,她用了西域进贡的幽夜蓝代替传统蓝花。若如实回答,等于自曝看过禁书;若撒谎...
回陛下,是、是御花园西角...陈司药急忙救场。
朕问的是她。慕容翊的声音骤然降温。
沈璃的脊背已经湿透。她突然灵光一闪:回陛下,奴婢用的并非蓝花,而是青黛与紫草配伍,再以晨露调和,可得相似色泽。
这个回答巧妙至极——既避开了禁药嫌疑,又展现了过人技艺。慕容翊的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动。
聪明。
慕容翊的声音在殿内回荡,那双如墨般深邃的眼睛紧盯着沈璃。沈璃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透,指尖不自觉地掐进掌心。
尚药局,还算有些人才。皇帝突然开口,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淡。
沈璃还未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听见慕容翊继续道:传朕旨意,破格擢升药童沈璃为尚药局女史,专司香料调制与嫔妃药膳调理。
这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殿内炸响。陈司药猛地抬头,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神色;李德全更是脸色铁青,嘴唇颤抖着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在皇帝冰冷的目光下硬生生咽了回去。
臣妾...谢陛下恩典。沈璃深深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金砖上。她的声音平稳,心中却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女史虽只是从九品,却意味着她正式脱离了贱籍,有了接近后宫权力核心的机会。
退下吧。慕容翊挥了挥手,目光却意味深长地在沈璃身上停留了片刻,明日开始履职。
走出紫宸殿时,夕阳已经西沉。沈璃跟在陈司药身后,能清晰地感觉到李德全阴毒的目光如附骨之疽般黏在自己背上。
你...刚转过一道宫墙,陈司药就猛地抓住沈璃的手腕,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沈璃抬眼,对上陈司药复杂的目光。这位一向沉稳的司药大人此刻眼中满是惊惧与担忧。
奴婢只是如实回答陛下的问题。沈璃轻声回答,声音平静得不像话。
陈司药的手紧了紧:你知不知道,刚才李德全差点就...
陈司药。沈璃突然打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奴婢现在是女史了,按例该有自己的住处了吧?
陈司药怔了怔,随即长叹一口气:罢了...随我来吧。
尚药局西侧的一间小屋被收拾出来作为沈璃的新住处。虽然简陋,但比起从前与药童们挤在一起的大通铺,已经好了太多。
这是按例配给女史的物件。陈司药指了指屋内简单的陈设——一床、一桌、一柜,桌上还放着一盏崭新的铜灯,明日会拨一个小宫女来伺候你。
沈璃福身行礼:多谢陈司药。
她从怀中取出那本《鬼谷毒经》,父亲,女儿今日终于...她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又迅速恢复平静,女儿会查清真相,为您报仇。
窗外,一轮血月悄然升起。
次日清晨,沈璃换上新领的女史服饰——湖青色交领襦裙,腰间系着杏林弟子特有的素锦腰带,整个人看起来清丽脱俗。
沈女史,奴婢青禾,是陈司药拨来伺候您的。一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小宫女怯生生地站在门外。
沈璃打量着这个面容清秀的丫头,注意到她虽然低眉顺眼,眼神却格外灵动。
进来吧。沈璃侧身让开,先帮我梳头。
青禾的手很巧,很快就为沈璃绾好了一个简单大方的发髻。借着铜镜的反射,沈璃看见青禾的目光几次扫过她放在枕边的《鬼谷毒经》。
女史,这是今日份例的药材。尚药局的药童捧来一个粗布包裹,声音压得极低,赵典药说...雪莲缺货。
知道了,你回去吧。药童放好药材就离开了。
沈璃掀开布包——本该有的三两雪莲,只剩几片碎渣。她指尖捻起一片放在鼻尖轻嗅,忽然冷笑:陈年霉变的次品,也敢拿来充数?
窗外传来窸窣响动。青禾刚要探头,被沈璃一把拽住手腕。别急。她取出一包粉末洒在窗缝,不多时,一只灰老鼠抽搐着从屋檐摔落。
砒霜?青禾倒吸凉气。
不,是赵典药最爱的乌头粉。沈璃踢了踢僵硬的鼠尸,明日给丽嫔的药膳里若出现这个,你说会怎样?
“啊!”青禾惊讶的叫了一声,这些都在沈璃的意料之中,以前有陈司药的照顾,现在,突然成了女史,必定会引来众人的嫉妒,在皇宫中,这种冷箭数不胜数,防不胜防!
五更天,沈璃就着冷水咽下半块硬馍,开始炮制今日送往玉芙宫的安神汤。当她把最后一片茯苓放入砂锅时,门帘突然被掀开。
沈女史好勤勉。赵典药带着两个婆子堵在门口,正巧太医署新到一批川贝,柳贵妃指名要你亲手熬制。
沈璃瞥见婆子手中药筐里混着的几株狼毒草——此物与川贝外形相似,却会引发剧烈呕吐。她垂眸接过筐子:奴婢这就去。
待众人离去,她立刻锁门翻出《鬼谷毒经》。指尖在以毒辨毒那页停住,忽然从枕下取出一根银簪。簪头浸入药汤时,渐渐泛出诡异的青黑色。
果然...她将毒草尽数挑出,转而放入自己珍藏的血藤。这味药会让服用者唇舌发麻,却正好能掩盖之前被下的毒。
听说了吗?那沈女史夜夜往养心殿送香...
岂止!昨儿李公公亲眼看见她从陛下寝宫出来,衣衫不整...
沈璃面无表情地穿过回廊,身后议论声如影随形。拐角处突然伸出一只脚,她假装踉跄,手中药箱砸在地上。
哎呀,沈女史怎么毛手毛脚的?一个圆脸宫女假意来扶,手指却狠狠掐进她臂弯。
沈璃突然捂住胸口剧烈咳嗽,几点溅在对方衣襟上。宫女吓得连连后退——那猩红正在布料上蔓延成诡异的曼陀罗花纹。
抱歉。沈璃掏出帕子擦拭嘴角,近日替陛下试药,染了些顽疾。
不过半日,尚药局上下都传遍:碰过沈璃的人会染怪病。
腊月初八,宫中派发冬衣。沈璃领到的棉袄刚穿上身就奇痒难忍,拆开发现夹层里塞满了荨麻粉。她默不作声地取出自己调制的药膏涂抹,当夜却悄悄将那件棉袄挂在了赵典药的门前。
三日后,赵典药满脸红疹地告假,太医诊断为风邪入体。
女史好手段。青禾递来热茶时低语,但他们在你饭食里掺巴豆的事...
沈璃从袖中掏出一包粉末:明日太后赏赐的腊八粥,会由尚食局分送各司。她唇角微扬,你说,若有人吃了腹泻不止,是该怪御厨,还是怪之前偷换药材的人?
油灯下,沈璃正在一本蓝皮册子上勾画。每一页都记录着日期、事件与人名:
十一月廿三:雪莲克扣(赵典药指使,经手人王婆子)
十二月初一:药膳混入狼毒(太医署张院判提供药材)
十二月初五:棉袄掺荨麻(尚服局刘姑姑亲手缝制)
这本帐上面记载了密密麻麻的人名和事件,林婉柔、萧衍、林嬷嬷、李德全···终有一天,会得到报应的!
慕容翊····沈璃在这个名字上停顿了一下,几次下笔想要抹去这个名字,最后,还是合上了册子。
戌时的养心殿比往日更冷。沈璃捧着新调的碧海凝露跪在殿中,香炉里升起一缕青烟,隐约带着血藤特有的铁锈味。
今日这香...慕容翊从奏折中抬头,用了多少血藤?
沈璃心跳漏了一拍:三钱。
撒谎。皇帝突然起身,玄色龙袍扫过御案,你加了五钱,还混了忘忧散。
沈璃的指尖陷入掌心。她确实多加了两钱,但绝无忘忧散...
陛下明鉴,奴婢...
北疆有种秘术。慕容翊打断她,从架上取下一个鎏金盒子,以血藤为引,可唤醒被封存的记忆。他打开盒子,里面赫然是一块染血的虎符残片。
沈璃瞳孔骤缩——那是父亲贴身佩戴的兵符!
三年前的腊月廿三。慕容翊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疲惫,沈将军带着这块虎符进宫面圣,从此再未归来。
香炉突然爆出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