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一〇五:心渊回响
处理完城郊那桩老宅怨念案,我开着旧桑塔纳往回走时,差点一头栽在方向盘上。不是累——这些年跑夜路、蹲凶宅,早练出了抗造的身子,连续熬三夜都撑得住——是脑子里突然炸响的声音。
先是女人的哭嚎,尖利得像指甲刮过玻璃,刺得耳膜发麻;跟着是男人的低吼,闷沉沉的,像堵着棉花;混在中间的还有孩童的呜咽,细弱却钻心。密密麻麻缠上来时,我正过一个弯道,手一抖,车差点蹭到护栏。猛地踩刹车,额头撞在方向盘上,疼得眼冒金星。抬眼看向后视镜,镜里的人眼白泛红,眼下的乌青比墨还深,双手悬在半空,竟觉得指缝里全是黏腻的血——明明下午在老宅后院洗过手,香皂的薄荷味还没散。
我知道这是怎么了。前阵子接连碰了几个意识相关的案子:那个被App偷了神韵的网红,对着镜头哭说笑不出来了,连难过都像演的;那个差点被虚拟人替代的程序员,攥着我手腕发抖,说它连我妈做的红烧肉咸淡都知道;还有被太岁菌丝缠上的老张,盯着墙角的白东西喃喃我是不是要变成怪物……每回拆解邪术、疏导怨念,都像把别人的苦往自己心里塞一点。那些负面能量攒多了,像堆在墙角的湿柴,终于在这天闷燃起来,成了反噬的心魔。
回到住处,我把罗盘往桌上一扔,它转了个圈,铜壳撞在搪瓷杯上,发出脆响。指针没像往常那样指向窗外的邪祟,反倒颤巍巍往我心口偏,转得急了,铜针撞着盘沿响,像在警告,又像在哀求。我瘫坐在椅子上,摸出师父留的老茶饼,撬了块煮上,茶汤煮得发黑,喝着却没味——舌头麻了,连苦都尝不出来。
当晚我就收拾了东西。一件换洗衣裳,师父的札记,还有那只罗盘,装在帆布包里,锁了门往师父留下的山间小院去。那院子在山坳里,离最近的村子也得走半小时山路,院里有口老井,井边栽着棵歪脖子核桃树,是师父年轻时亲手种的。他走那年,核桃树结了满树果,今年春上,新抽的枝丫都快垂到井沿了。
我在院里搭了个竹榻,是师父留下的旧物,竹片磨得发亮。闭门不出的头几天,就坐在榻上发呆。听风吹过核桃叶的沙沙声,看井里的水映着云影,云走影动,水却总也晃不碎。可那声音总追过来,夜里尤其凶。有时是App用户说我快不是我了的茫然,有时是网瘾诊疗所里孩子压抑的嘶吼,搅得我直坐起来,摸黑往井里扔石子,听一声落水响,心里才稍安。
直到某天清晨,天刚蒙蒙亮,我蹲在院外的溪边洗手。溪水是从山上来的,凉得扎手,水流过指尖时,突然想起师父临终前说的话。那时他也是刚处理完一桩凶案,是个被邪术害死的孩子,他咳得直不起腰,抓着我的手说:除魔者,先得净己心。心渊就像这溪水,看着清,底下藏着泥沙,得常搅常清,莫让它沉了底。
我脱了鞋走进溪里,冷水漫过脚踝,激得人一哆嗦,倒也清醒了些。不再捂耳朵,也不再闭眼睛,就任由那些声音、那些画面涌上来。女人哭,我就想起那个被偷了表情的网红,她坐在化妆镜前,用手指戳着自己的脸,说你看,它连我皱眉的弧度都学去了,眼里的慌和我现在一样;男人吼,是那个被太岁缠上的大叔,他媳妇拽着他晒太阳,他缩着脖子躲,说我是不是要变成怪物,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
我对着溪水轻声说:我见汝苦,我知汝恨。
不是默念,是真真切切说出口,带着气音,混着水流声,像跟老朋友说话。
然此非我罪。我掬起一捧水,浇在脸上,冷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我没偷你们的神韵,没锁你们的身子,没喂你们吃邪物。我是来平怨的。
尘归尘,土归土。指尖划过水面,激起细小的涟漪,一圈圈荡开,你们的苦,我记着了,也帮着解了。现在,该散了。
这话像松了个闸。起初那些声音更凶,像不甘心被推开,吵得我太阳穴直跳。我就站在溪水里不动,任由它们闹。后来渐渐弱了,像被溪水带走的泥沙,慢慢沉下去。有天傍晚,我坐在竹榻上翻师父留下的札记,纸页都黄了,墨迹却还清晰。翻到某页,他用毛笔写着共情非罪,执迷才是,旁边还画了个小罗盘,指针指着一颗歪歪扭扭的心。突然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不是慌,是松快,像堵了多日的胸口终于透了气。
我摸过罗盘,把它放在心口。指针转了转,不再疯狂晃动,慢悠悠定下来,针尖指向院外的远山。那天天气好,远山青得发亮,山顶飘着朵云,像似的,软乎乎的。
我在院里又待了半月。每天晨起扫落叶,核桃树的叶子落得勤,扫完一堆,过会儿又飘下几片。午后坐在核桃树下翻札记,师父写得细,连哪年哪月帮张村王老太驱过黄鼠狼都记着,末尾还画个笑脸,说老太塞了俩热红薯,甜。傍晚去溪边散步,有时会碰见村里的老猎户,他扛着猎物从山上下来,会喊一声小陈回来啦,我应着,他就递个野果,说刚摘的,甜。
再想起那些案子,心里仍会发沉,却不再觉得是自己的债。就像看到别人摔了跤,会扶,会疼惜,但不会替人瘸着腿走路。那些苦是他们的,我接住了,递出去了,就够了。
离开那天,核桃树结了青果,我摘了几个揣在兜里,硬邦邦的,带着涩味。下山时回头看,小院藏在绿树里,井边的水映着天光,清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
山下的都市依旧亮着灯,远远望去,像撒了一地碎星。那些光怪陆离的案子肯定还在等着——说不定此刻就有人对着会偷表情的相机发呆,或是对着App犯怵。但我不怕了。
地师这条路,从来不是只往外赶邪祟。就像师父说的,心渊得常搅常清。把自己的心扫干净了,才能扛住更多人的苦。我拍了拍兜里的青核桃,踩着石阶往下走,脚步比来时稳多了。风从山间吹下来,带着草木的味,这回落进耳朵里,只剩清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