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分的日头刚爬过东山坡,陆逸尘就把装着新谷种的麻袋往自行车后座绑。麻线在车架子上绕了三圈,他还嫌不牢,又往结上拽了拽,指节泛得发白。
苏瑶蹲在门槛边系鞋带,粗布鞋上沾着的草屑蹭在裤脚,是今早去试验田看麦苗时沾的,新出的麦苗嫩得能掐出水,叶尖上还挂着露水,她蹲在埂上数了半晌,连陆逸尘喊她都没听见。
“再磨蹭赶不上早集了。”陆逸尘把水壶往车筐里塞,金属壶身撞着竹编的筐沿,发出清脆的响。
筐里还摆着两包东西:一包是张婶给的红薯干,蒸得软乎乎的,裹着层细糖霜;另一包是苏瑶连夜绣的枕套,青布底上绣着金黄的谷穗,针脚密得能数出个数。
队长说公社供销社的王主任喜欢手绣的物件,兴许能换点紧俏的细棉布。
苏瑶站起来时,鬓角的碎发蹭着脸颊,陆逸尘抬手帮她别到耳后,指尖蹭过她发烫的耳垂:“别老惦记试验田,就去半天,回来再看也不迟。”
她往车筐里又塞了个粗布包,里面是陆逸尘编的三个小竹筐——上次李嫂说公社食堂缺装菜的筐,让他们捎去问问能不能换斤红糖。
自行车碾过田埂时,惊起两只麻雀,扑棱棱往麦田里钻。
苏瑶坐在后座上,手抓着陆逸尘的衣角,蓝布衫上的皂角香混着麦秸的清甜,往鼻尖钻。
路两旁的野花开得正盛,紫的白的撒了一地,像谁不小心打翻了染缸。
“上次你说要给夜校的孩子买本算术题集,”陆逸尘的声音顺着风飘过来,带着点颠簸的颤,“等换了布就去书店看看,要是有就捎回来。”
苏瑶往他背上靠了靠,下巴抵着他的肩窝:“不急,先换细棉布要紧,你那件蓝布衫都洗得发白了。”
公社的集比村里热闹十倍。
刚到街口就听见吆喝声,卖糖葫芦的喊得最响,红艳艳的果子串在草杆上,在日头下闪着光;炸油饼的摊子飘着香,金黄的油饼在锅里翻涌,油星子溅在鏊子上,滋滋地响。
陆逸尘把自行车停在老槐树下,往苏瑶手里塞了两毛钱:“你去买串糖葫芦,我先去供销社问谷种的价。”
苏瑶捏着钱没动,跟着他往供销社走。柜台后摆着花花绿绿的布卷,蓝的卡其,粉的的确良,看得人眼晕。
王主任正蹲在地上翻账本,见他们进来就笑着站起来:“小陆来啦?上次说的谷种试种咋样?”
“比普通品种早抽穗三天。”陆逸尘解开麻袋绳,抓出把谷种往柜台上放,饱满的籽粒在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想换点细棉布,再换斤红糖。”
王主任捏着谷种在指尖转了转,又拿起枕套摸了摸:“这绣活真俊!给你扯三尺的确良,再添两斤红糖,咋样?”
苏瑶的眼睛亮了亮,的确良比细棉布还稀罕,做件单衣能穿好几年。
陆逸尘却往竹筐上指了指:“再添盒火柴吧?队里的火柴快用完了。”王主任哈哈笑起来,往柜台上扔了盒洋火:“你这后生,倒会算账!”
换完东西往集上走时,苏瑶把的确良布抱在怀里,软乎乎的像云彩。
陆逸尘拎着红糖和红薯干,往她手里塞了串糖葫芦:“刚路过买的,酸得很。”山楂的酸劲直冲脑门,她眯着眼睛皱着眉,嘴里却觉得清爽多了。
街角的书摊摆着本翻旧的算术题集,苏瑶蹲下来翻了两页,纸页都发黄了,却还能看清字迹。
摊主是个戴眼镜的老先生,往她手里推了推:“给孩子买的?便宜点,两毛钱拿走。”陆逸尘掏出钱递过去,把书往苏瑶包里塞:“正好给狗剩他们当练习册。”
集尾的菜摊摆着刚挖的春笋,嫩生生的裹着泥。
苏瑶蹲下来挑了两根,摊主往她篮子里又扔了根:“添头!看你俩般配,多给根尝尝鲜。”陆逸尘的耳朵红了红,往菜筐里塞了把红薯干:“换的,甜得很。”
往回走时,自行车筐里堆得满满当当。
陆逸尘骑车骑得慢,怕颠坏了的确良布;苏瑶坐在后座上,时不时往他嘴里塞颗糖葫芦,酸得他龇牙咧嘴,逗得她直笑。
路过公社卫生院时,陆逸尘突然停下车:“去给你买瓶雪花膏吧?张婶说那玩意儿抹脸不皴。”
苏瑶赶紧拽他的衣角:“不用!我不爱抹那些。”她的脸早就被风吹得发红,却比雪花膏还好看。
陆逸尘没听,还是往柜台里探了探头,出来时手里攥着个小瓷瓶,白瓷瓶上画着朵红玫瑰:“就买这瓶,不贵。”
日头爬到头顶时才到村口。张婶正蹲在晒谷场翻红薯干,看见他们就喊:“可算回来啦!快把红糖给我,我给你们熬糖粥。”
她接过红糖时看见的确良布,眼睛立刻亮了:“哎哟!这布真俊!给苏瑶做件褂子,肯定好看!”
陆逸尘把书递给凑过来的狗剩,孩子们立刻围在一起翻,叽叽喳喳地念题,像群小麻雀。
李嫂拎着竹筐过来换菜,看见筐里的春笋就笑:“这笋嫩!晚上炒腊肉吃,给你们送碗!”
往知青点走时,苏瑶把雪花膏往陆逸尘手里塞:“你也抹点,你脸都皴了。”
他往她脸上挤了点,指尖在她脸颊上轻轻揉开,清凉的香混着他掌心的温,暖得人心里发颤。
“等夏收了,”他突然开口,声音低得像怕惊着谁,“再赶集给你买块花布,做条裙子。”
苏瑶往他肩上靠了靠,没说话,只是把的确良布抱得更紧了。灶膛里的火已经生起来,张婶送来的糖粥在锅里咕嘟响,甜香漫了满院。
她知道,这赶集换东西的日子,看着普通,却藏着实实在在的甜。
他记得她想要的确良布,她想着他皴了的脸;换回来的不只是红糖和书,还有乡亲们的热乎,和两人揣在心里的惦记。
陆逸尘蹲在灶膛前添柴,火光映着他脸上的笑,比糖粥还甜。
他偷偷往苏瑶那边瞟了眼,见她正对着雪花膏的瓶子笑,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其实他刚才在集上还看见块蓝花布,做件褂子正合适,等秋收了就去换,给她个惊喜。
窗外的麻雀落在窗台上,歪着头看屋里的人。苏瑶把的确良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新打的木箱里,旁边摆着那本算术题集和竹编小筐。
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把东西都镀上层金边,像撒了把碎金。
她知道,往后还会有很多次赶集,换谷种,换布料,换孩子们的书,只要身边有他,有这满筐的物件和心里的暖,再平常的日子,也能过得像这糖粥,甜得人心头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