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后的晒场空了大半,只剩下几堆没来得及脱粒的高粱秸,在寒风里抖得厉害。
苏瑶抱着账本蹲在石碾子旁,指尖划过“工分”那一栏,眉头越皱越紧——李会计新记的账上。
妇女们割麦子的工分又被压了三成,连张婶这样干了一辈子农活的老手,都比年轻小伙少记了五个工。
“这叫啥事儿!”张婶把手里的镰刀往麦秸堆上一扔,火星子溅起来,燎得她的蓝布头巾焦了个角,“俺们天不亮就下地,割得不比男人少,凭啥工分差这么多?李会计这是欺负娘们儿家不会算账!”
旁边几个妇女也跟着附和,有的抹起了眼泪。队里的工分直接关系到口粮,少记三成,够一家老小饿好几天肚子。
苏瑶看着账本上歪歪扭扭的数字,心里像压了块石头——上个月修水渠时,李会计就干过克扣妇女工分的事,当时陆逸尘帮着理论,才勉强补了回来。
“苏老师,你读书人懂道理,”王二婶攥着她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泛白,“你去跟队委会说说,不能这么欺负人啊。”
她的手粗糙得像老树皮,掌心还留着割麦时被镰刀划的疤,“俺家那口子在矿上工伤,就指望这点工分糊口了。”
苏瑶刚要说话,就看见李会计背着双手走过来,棉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半张脸。
“吵啥呢?”他踢了踢地上的麦秸,“记多少工分是队委会定的,娘们儿家力气小,干的都是轻活,少记点咋了?有本事跟男人一样扛麻袋去!”
这话像根刺扎在妇女们心上。
张婶气得脸通红,往前冲了两步:“你这话是人说的吗?俺们除了割麦,还要做饭喂猪带娃,哪样不比男人累?你家媳妇不也是娘们儿,咋不让她少干点活?”
“我家的事不用你管!”李会计梗着脖子喊,“账本上的数改不了,谁不服就去找王支书!”
他瞥了眼苏瑶手里的账本,嘴角撇出冷笑,“有些人别总想着挑事,管好自己的事就行,省得让人说闲话。”
苏瑶的脸腾地红了。她知道李会计指的是啥——自从上次木料的事,他就总阴阳怪气地说她和陆逸尘拉帮结派,想夺权。
可看着妇女们通红的眼睛,她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攥着账本往队部走:“我去找王支书。”
队部里烟雾缭绕,王支书正和几个队委商量分口粮的事。
苏瑶刚把账本递过去,李会计就跟了进来,抢先说:“支书,苏老师不知从哪听了闲言碎语,说我克扣工分,这可是污蔑!”
他拍着胸脯,“我记账向来公平公正!”
“公平?”陆逸尘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他刚从公社送报表回来,帆布包还斜挎在肩上,脸上沾着点尘土,“张婶她们割了三亩麦子,记的工分却比割两亩的赵老四还少,这叫公平?”
李会计转过身,三角眼瞪得溜圆:“陆知青又来多管闲事?我看你是跟苏老师学的,就喜欢替娘们儿家出头!”
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有这功夫不如想想自己的成分,别总给队里惹麻烦!”
这话戳到了陆逸尘的痛处。他父亲的问题虽然平反了,但“反革命儿子”的帽子像座山,压得他在人前抬不起头。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连抽烟的王支书都停了手,气氛僵得像块冰。
苏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怕陆逸尘被激怒。
可他只是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再戴上时,眼神平静得像结了冰的湖面:“我爹的事有组织结论,轮不到你置喙。
但工分的事,今天必须说清楚——妇女们干的活不比男人少,凭啥工分低三成?”
“自古以来就是这样!”李会计梗着脖子喊,“男耕女织,天经地义!娘们儿家就该在家做饭带娃,出来挣工分就该少拿!”
“哪条规矩写的?”陆逸尘往前迈了一步,高大的身影在油灯下投出阴影,“队里的章程上只说按工作量记工分,没说按性别!张婶割麦的速度比你还快,王二婶背的麦捆比你还沉,她们凭啥少拿?”
他指着账本,“你这不是按规矩办事,是公报私仇——就因为上次张婶揭发你偷卖玉米,你就处处针对妇女!”
李会计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指着陆逸尘说不出话:“你……你血口喷人!”
“我有证据。”
陆逸尘从帆布包里掏出个小本子,里面记着每次劳动的考勤,“上个月修水渠,妇女们挖的土方比男人多五方,你记的工分却少了二十个;这次割麦,张婶她们组比赵老四组多割一亩,工分却少记十五个。
这些都有队长和记工员的签字,你要不要看看?”
屋里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平时沉默寡言的陆逸尘,竟然悄悄记了这么详细的账。
王支书接过本子翻了翻,眉头越皱越紧,最后“啪”地一声拍在桌上:“李会计!这到底咋回事?”
李会计的腿肚子都软了,扑通一声蹲在地上,嘴里嘟囔着:“我……我就是看她们好欺负……”
“放屁!”张叔猛地站起来,一脚踹翻了旁边的板凳,“队里的人都是爹娘生的,凭啥娘们儿家好欺负?今天必须把少记的工分补上,不然俺们就去找公社说理!”
其他队委也纷纷附和,有的说李会计太不像话,有的说早就该整治这种歪风。
王支书叹了口气,把账本往李会计面前一摔:“赶紧改!把少记的工分都补上,再写份检讨,不然就别干这会计了!”
李会计哭丧着脸,拿起笔改账本,手抖得连笔都握不住。
苏瑶看着他那副样子,心里却没觉得解气,只觉得沉甸甸的——要不是陆逸尘悄悄记着账,要不是他敢站出来说话,这些被克扣的工分,怕是永远也补不回来了。
走出队部时,月亮已经升得很高了。
寒风卷着麦糠打在脸上,有点疼,苏瑶却觉得心里暖烘烘的。陆逸尘走在她身边,肩膀偶尔碰到一起,带来淡淡的暖意。
“你咋记得那么清楚?”苏瑶忍不住问。她从没见过他记考勤,想来是偷偷记的,怕打草惊蛇。
陆逸尘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声音很轻:“上次修水渠,张婶因为工分少了,家里孩子饿得起不了床,我就想着……得记下来,总有能说清的那天。”
他顿了顿,转头看她,“你别觉得我多管闲事,我就是觉得……不该这样。”
苏瑶看着他清瘦的侧脸,月光把他的睫毛照得像镀了层银。
这个总是被人戳脊梁骨的年轻人,心里却比谁都清楚公平两个字的分量。
她突然想起他发烧时说的胡话,想起他为了护麦子撞在谷仓上,想起他默默做的那些事,眼眶一下子热了。
“谢谢你。”她的声音有点发颤,“不光是为了张婶她们,也为了……为了很多人。”
陆逸尘笑了笑,露出两排整齐的白牙:“谢啥,本来就该这样。”
他从兜里掏出个烤红薯,还冒着热气,“张婶塞给我的,说给你吃。”红薯的甜香混着泥土的气息,在冷夜里格外诱人。
苏瑶接过红薯,指尖碰到他的手,两人都像被烫到一样缩了回去,却又在同一时间笑了起来。
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黄土路上紧紧依偎,像两株在寒风里互相取暖的麦子。
回到知青点时,张婶带着几个妇女在院子里等着,手里捧着刚蒸好的菜团子,还冒着热气。
“苏老师,陆知青,快尝尝!”张婶往他们手里塞,眼睛红红的,“要不是你们,俺们这工分怕是就黄了。”
王二婶把块绣着梅花的帕子往苏瑶手里塞:“俺没啥好谢的,这帕子你拿着擦汗。”
帕子上的梅花针脚有点歪,却绣得格外认真,像颗滚烫的心。
陆逸尘把菜团子分给大家,自己只留了个小的,啃着的时候还在看手里的账本,像是在盘算什么。
苏瑶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突然觉得,这个总是为别人说话的年轻人,值得世界上所有的温柔。
夜里躺在床上,苏瑶摸着那块梅花帕子,闻着上面淡淡的皂角香,心里格外踏实。
她知道,陆逸尘为公平说的这番话,不光是补回了工分,更像一束光,照亮了那些被欺负、被忽视的角落。
原来,总有人愿意为了公平挺身而出,愿意为了弱小仗义执言。而这样的人,本身就像一束光,能照亮身边的世界,也能温暖彼此的岁月。
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桌上那本陆逸尘记满考勤的小本子,也照亮了苏瑶心里悄悄萌发的。
比月光更坚定的信念——她要和他一起,守护这片土地上的公平和温暖,守护那些平凡日子里的珍贵和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