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下了整整三天,玉米糊糊越来越稀,最后几乎成了能照见人影的米汤。
苏瑶舀起一勺,看着碗里漂浮的几粒玉米碴,胃里空得发慌——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三次缩减口粮了。
“王会计说,咱们知青这个月的工分只够换三十斤粗粮。”
赵建军把空碗往桌上一墩,搪瓷碗沿磕出个豁口,“这哪够吃?我一个人就能干掉四十斤!”
他说着摸了摸干瘪的肚皮,喉结上下滚动,显然是饿得狠了。
林晓燕小口抿着米汤,眼圈红红的。她下乡时带的饼干早就吃完了,粮票也寄回家给生病的母亲,现在全靠队里分的口粮过活。
苏瑶把自己碗里仅有的几块红薯夹给她,换来姑娘感激又不安的眼神:“那你怎么办?”
“我不饿。”苏瑶笑着摆手,胃里却一阵绞痛。
她偷偷藏起半个窝头,是昨天张婶塞给她的,本想留到晚上垫肚子,现在看来,得省着点分着吃了。
陆逸尘一直没说话,只是默默往灶膛里添柴。火光映着他清瘦的侧脸,颧骨比刚来的时候突出了些,下巴也尖了。
苏瑶知道,他的工分其实是知青里最高的,可每次分粮,他都把自己的那份匀给大家,自己只吃个半饱。
雨停的时候,王支书来知青点通知,说要去抢收晚稻,工分加倍。
赵建军立刻来了精神,拍着胸脯说要把落下的工分全挣回来。陆逸尘却皱着眉看苏瑶的手:“你的伤还没好,能行吗?”
“我能行!”苏瑶赶紧表态。她知道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工分就是粮食,就是活命的本钱。
手心的伤口虽然还没完全长好,但已经不碍事了,她攥了攥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为了能多换点口粮,再难也得扛着。
去稻田的路上,泥泞没到了脚踝。苏瑶深一脚浅一脚地跟着,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
陆逸尘走在她旁边,时不时伸手扶她一把,他的手心比刚来的时候粗糙了许多,磨出了厚厚的茧子,却依旧温暖有力。
割稻子比割麦子更累。稻穗沉甸甸的,压得稻秆弯下腰,镰刀割下去时要格外用力。
苏瑶的手心很快就磨得通红,旧伤隐隐作痛,可她咬着牙不肯停,看着身边的陆逸尘已经割出去老远,她的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落下太多工分。
“歇会儿。”陆逸尘不知何时走到了她身边,把水壶递过来,“喝口水再割。”
苏瑶摇摇头,想把水壶推回去,却被他硬塞进手里:“听话,不然一会儿该头晕了。”他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苏瑶只好接过来喝了一小口。
水壶里的水带着淡淡的甜味,苏瑶这才发现里面放了点糖精。她知道这是稀罕物,在这缺衣少食的日子里,比粮食还金贵。
“你……”她刚想问问他从哪儿弄来的,就看见陆逸尘已经转身割稻子去了,背影在金黄的稻田里显得格外单薄。
中午休息时,大家都在田埂上啃干粮。苏瑶拿出藏了半天的窝头,刚想分给林晓燕一半,就看见赵建军盯着窝头直咽口水。
她心里一软,把大的一半给了他,自己只留了小半。赵建军也不客气,接过窝头三口两口就咽了下去,抹了抹嘴说:“还是苏瑶你心疼我!”
陆逸尘从背包里拿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几块烤得焦黄的红薯干。他没吃,全分给了大家,自己则靠在稻捆上闭目养神,嘴唇干裂得起了皮。
苏瑶看着他疲惫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偷偷把自己那半块窝头塞到他手里:“你吃点吧,不然下午没力气。”
陆逸尘睁开眼,把窝头推了回来:“你吃,我不饿。”苏瑶急了,把窝头往他怀里一塞:“你要是不吃,我也不吃了!”
他看着她倔强的样子,无奈地笑了笑,只好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下午的太阳格外毒,晒得人头晕眼花。苏瑶割着割着,突然觉得眼前发黑,手里的镰刀差点掉在地上。
陆逸尘眼疾手快地扶住她,眉头皱得很紧:“我说了你不能硬撑,跟我去田埂上歇会儿。”
“我没事……”苏瑶想挣开他的手,却浑身发软,一点力气也没有。
陆逸尘干脆半扶半抱地把她带到田埂上,让她靠在稻捆上休息,又从兜里摸出块糖精片塞进她嘴里:“含着,能好点。”
甜丝丝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开来,苏瑶觉得舒服了些。她看着陆逸尘又转身回到稻田,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说不出的难受。
她知道,他是为了让大家能多挣点工分,才这么拼命的,可他自己呢?他也会饿,也会累啊。
傍晚收工时,苏瑶的工分本上又多了十分。王会计拍着她的肩膀说:“不错啊苏瑶,比刚来的时候能干多了!”苏瑶勉强笑了笑,心里却高兴不起来。
她看着自己磨出血泡的手心,再看看远处扛着稻捆的陆逸尘,突然觉得这十分工分,来得太不容易了。
回知青点的路上,大家都累得没力气说话。
只有赵建军还在念叨:“等发了粮,我一定要吃三碗玉米糊糊,再啃两个窝头!”林晓燕也小声说:“我想我妈做的红烧肉了。”
苏瑶没说话,只是默默地跟着大家往前走,心里盘算着这点工分能换多少粮食。
快到村口时,张婶挎着篮子在路边等他们。看见苏瑶就赶紧迎上来,往她手里塞了两个热乎乎的菜团子:“快趁热吃,婶给你们留的。”
菜团子是玉米面做的,里面掺了点萝卜缨,虽然简单,却比队里的口粮好吃多了。
“张婶,这太谢谢您了。”苏瑶感动得说不出话来。
张婶摆摆手,又凑到她耳边说:“我看陆知青脸色不好,你给他也留点,那孩子太实诚,什么都自己扛着。”
苏瑶点点头,把一个菜团子小心地包好,藏进怀里。
回到知青点,大家都累得倒头就睡。苏瑶却悄悄起身,走到灶房。
陆逸尘果然在那里,正借着微弱的月光看书,是那本《农业基础》。苏瑶走过去,把菜团子递给他:“张婶给的,你快吃吧。”
陆逸尘抬头看她,眼里满是惊讶:“你怎么不吃?”苏瑶笑了笑:“我吃过了,张婶给了我两个呢。”
他显然不信,却还是接过菜团子,慢慢吃了起来。月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柔和了他的轮廓,也照亮了他眼角的疲惫。
“明天……”苏瑶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明天我想跟你去山里挖点野菜,说不定能有点收获。”
陆逸尘点点头:“好,我知道哪儿有荠菜,挖回来能做野菜团子。”他顿了顿,又说,“你别太累了,工分少点没关系,身体要紧。”
苏瑶点点头,心里暖暖的。她知道,在这工分不够吃的日子里,能有这样一个人惦记着她,关心着她,是多么幸运的事。
窗外的月光格外明亮,照亮了灶房里的一切,也照亮了两个年轻人在艰苦岁月里相互扶持的身影。
躺在床上,苏瑶摸了摸怀里剩下的半个菜团子,心里踏实了不少。
她知道,明天的日子依旧会很艰难,工分依旧会不够用,可只要身边有这样一群温暖的人,有这个默默关心着她的年轻人,再难的日子,也能熬过去。
夜渐渐深了,知青点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呼噜声和窗外的虫鸣声。
苏瑶闭上眼睛,嘴角带着一丝微笑,她仿佛已经闻到了明天挖回来的荠菜香味,也仿佛看到了不久后分粮时,大家脸上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