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染柴门月未圆
深秋的风裹着山雾，像浸了冰的棉絮，贴在人脸上凉得刺骨。李秋月把最后一缕玉米须塞进竹筐，指尖早已冻得通红，泛着不健康的青白色。她抬头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要把这片连绵的深山压垮，远处的鹰嘴崖隐在雾霭里，只露出半截黝黑的轮廓，像极了大山沉默时的侧脸。
柴屋的烟囱里没冒烟，她知道大山还没回来。这些日子，他总是早出晚归，身上的泥渍越来越重，衣服上偶尔还会沾着些不属于自家山地的花草碎屑，甚至有一次，她在他磨破的袖口上，发现了半片粉色的绸缎——那绝不是她缝补的粗布衣裳该有的东西。
秋月咬了咬下唇，将竹筐往肩上提了提，沉甸甸的玉米棒子硌得肩胛骨生疼。她沿着蜿蜒的山路往家走，脚下的碎石子被踩得咯吱作响，惊起几只山雀扑棱棱飞向天际。路边的野菊花谢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干枯的花茎在风中摇曳，像是在为谁的命运叹息。
走到院门口时，她听见屋里传来隐约的说话声，不是大山的粗嗓门，而是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带着几分刻意的娇俏。秋月的心猛地一沉，像被一块巨石砸中，瞬间坠到了谷底。她放轻脚步，慢慢挪到窗边，透过糊着旧报纸的缝隙往里看。
大山坐在炕沿上，脸上带着她许久未见的笑意，正低头听着身边的女人说话。那女人穿着一身簇新的红棉袄，头发梳得油光水滑，鬓边还别着一朵绢花，正是邻村的刘佳琪。刘佳琪的手搭在大山的胳膊上，姿态亲昵，嘴里说着什么，逗得大山哈哈大笑，那笑声撞在秋月的耳膜上，像针一样扎得她生疼。
“大山哥，你看我给你带的枣糕，刚蒸好的，还热着呢。”刘佳琪拿起一块金黄的枣糕，递到大山嘴边，“你整天在山里忙活，可别累着了，得好好补补。”
大山张嘴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还是佳琪你心疼我，秋月她……唉，不说了。”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像一根细刺，深深扎进了秋月的心里。
秋月站在窗外，浑身冰凉，仿佛被那深秋的寒风冻透了骨头。她想起自己早上天不亮就起来下地，中午啃着硬邦邦的窝头，晚上回来还要洗衣做饭、缝缝补补，而大山，却在这里享受着别的女人的温柔体贴。她想起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大山也是这样对她笑，说要一辈子对她好，让她过上好日子。可如今，那些誓言都像山间的雾气，风一吹就散了，连一点痕迹都没留下。
竹筐从肩上滑落，玉米棒子滚了一地，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屋里的笑声戛然而止，秋月看见大山和刘佳琪同时转过头来，脸上的表情瞬间变得复杂。
她推开门，一步步走进去，目光直直地落在大山身上，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她怎么会在这里？”
大山站起身，脸上的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慌乱和愧疚。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刘佳琪抢先一步。
刘佳琪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秋月，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笑容：“秋月嫂子，我来看看大山哥怎么了？我们是老相识了，叙叙旧也不行吗？”
“叙旧？”秋月的目光落在刘佳琪搭过大山胳膊的手上，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有你这么叙旧的吗？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拉拉扯扯，像什么样子！”
“嫂子这话就难听了。”刘佳琪脸上的笑容不变，眼神里却带着几分轻蔑，“我和大山哥是两情相悦，不像有些人，占着大山哥媳妇的位置，却连一点女人味都没有，整天就知道下地干活，弄得自己灰头土脸的，谁看了不嫌弃？”
“你住口！”秋月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不让它掉下来，“我灰头土脸是为了这个家！为了大山！你以为他身上穿的、吃的，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是我一针一线缝出来的，是我起早贪黑种出来的！”
“行了！”大山突然大喝一声，打断了她们的争执。他看看秋月通红的眼眶，又看看刘佳琪委屈的表情，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秋月，佳琪她就是来看看我，你别多想。佳琪，你也先回去吧，免得误会越来越深。”
刘佳琪撇了撇嘴，不情愿地说：“大山哥，我是真心对你好，你可别被有些人蒙在鼓里。”她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秋月一眼，拿起自己的包袱，扭着腰走了。临走时，还故意撞了秋月一下，力气不大，却带着十足的挑衅。
屋里只剩下大山和秋月两个人，空气安静得可怕，只有窗外的风声呜呜作响，像在哭泣。
秋月看着大山，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地上，碎成了无数片。“大山，你告诉我，你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绝望和不甘。
大山避开她的目光，低头看着地面，支支吾吾地说：“没……没什么关系，就是邻村的，偶尔见个面，聊聊天。”
“聊天？”秋月笑了，笑得比哭还难看，“聊天需要凑得那么近吗？聊天需要她给你喂东西吃吗？聊天需要你对她笑，却对我冷冰冰的吗？”
她一步步逼近大山，眼神里充满了痛苦和质问：“大山，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事，你都忘了吗？那年你上山打猎摔断了腿，是谁不分昼夜地照顾你？是谁背着你去山下看病，磨破了脚，累晕在半路上？是谁在你一无所有的时候，不顾家人反对，执意要嫁给你？”
“这些我都记得！”大山抬起头，眼眶也红了，“可是秋月，我们现在的日子太苦了！我每天拼命干活，就是想让你过上好日子，可我做不到！佳琪她……她能给我带来不一样的生活，她家里有钱，能帮我……”
“所以你就背叛我？”秋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心裂肺的疼痛，“大山，我跟着你，从来没抱怨过苦，没抱怨过穷！我以为只要我们齐心协力，日子总会好起来的！可我没想到，你竟然是这样的人！为了所谓的好日子，你就能忘了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忘了你曾经说过的誓言吗？”
大山低下头，不再说话，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他的沉默，像一把钝刀，一点点割着秋月的心，让她痛得无法呼吸。
秋月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男人，心里充满了绝望。她想起他们刚成亲的时候，大山用他那辆破旧的牛车，把她从娘家接回来。一路上，他不停地对她说着未来的打算，说要在山里种更多的地，养更多的牲口，盖一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让她过上好日子。那时候的大山，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笑容那么真诚，那么温暖。
她想起冬天的时候，山里冷得厉害，大山会把她的脚揣进自己的怀里取暖；想起夏天的时候，他会在院子里搭起凉棚，给她扇扇子，让她能睡个安稳觉；想起她生病的时候，他会焦急地团团转，跑遍整个大山，为她采药……那些曾经的美好，像电影一样在她脑海里回放，每一个画面都让她心如刀绞。
可如今，这一切都变了。大山变了，他不再是那个对她体贴入微、不离不弃的男人了。他被金钱和欲望冲昏了头脑，忘记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忘记了这个家。
秋月擦干脸上的眼泪，眼神渐渐变得平静，只是那份平静之下，隐藏着无尽的悲凉。她看着大山，缓缓地说：“大山，我知道你心里苦，我也知道你想让日子过得好一点。可是，你不能用背叛来换取所谓的好日子。这样的日子，我不稀罕，也不需要。”
她转身走到炕边，拿起自己的包袱，里面只有几件换洗衣裳和一些她亲手绣的帕子。“既然你选择了她，那我就走。这个家，我不待了。”
大山猛地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眼神里充满了震惊和不舍：“秋月，你要去哪里？山里这么大，你一个女人家，能去哪里？”
“去哪里都好，只要不是在这里。”秋月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大山，我们缘分已尽，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希望你能得偿所愿，过上你想要的好日子。”
她说完，不再回头，提着包袱，一步步走出了柴屋。
外面的风更大了，夹杂着细密的雨丝，打在脸上，又冷又疼。秋月没有打伞，任由雨水和泪水混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她沿着蜿蜒的山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不知道要去哪里，也不知道未来会怎样。
山路崎岖不平，她好几次差点摔倒，身上沾满了泥污，头发也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狼狈不堪。可她却丝毫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地往前走，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摆脱心里的痛苦和绝望。
她走到一片开阔的山坡上，停下脚步，回头望了望远处的柴屋。那间曾经充满了欢声笑语、承载了她所有希望和梦想的柴屋，此刻在风雨中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凄凉。她知道，从她走出柴屋的那一刻起，她和大山之间的一切，都结束了。
雨越下越大，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坐在山坡上，抱着膝盖，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不甘。
不知道哭了多久，秋月渐渐止住了哭声。她抬起头，看着远处的天空，乌云密布，看不到一丝光亮。就像她的未来，一片黑暗，看不到任何希望。
她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污，眼神里渐渐多了一丝坚定。就算没有大山，就算日子再苦，她也要好好活下去。她从小在山里长大，什么苦没吃过？她有手有脚，总能找到一条生路。
她转身，朝着与柴屋相反的方向走去。雨还在下，风还在刮，但她的脚步却异常坚定。她知道，前方的路一定会充满坎坷和艰辛，但她已经没有退路了。
就在她走了没多久，身后传来了大山的呼喊声：“秋月！秋月！你等等我！”
秋月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她想回头，想看看大山是不是真的后悔了。可是，一想到他和刘佳琪在一起的画面，一想到他的背叛，她的心就像被冰冻结了一样，再也热不起来了。
她没有回头，只是加快了脚步，朝着深山的更深处走去。她知道，她和大山之间，再也回不去了。那些曾经的美好，那些曾经的誓言，都已经被风吹散，被雨淋湿，永远地留在了过去。
大山站在山坡上，看着秋月渐渐远去的背影，被雨水和雾霭吞没，心里充满了悔恨和痛苦。他想追上去，想把她拉回来，告诉她他错了，他不该背叛她。可是，他的脚步却像灌了铅一样，怎么也迈不动。
他知道，是他亲手毁了他们的感情，毁了他们的家。他永远也忘不了秋月刚才那绝望的眼神，忘不了她撕心裂肺的质问，忘不了她转身离开时的决绝。
雨越下越大，打在他的脸上，冰冷刺骨。他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失声痛哭起来。他的哭声，和秋月刚才的哭声交织在一起，在空旷的山谷里回荡，充满了无尽的悲伤和悔恨。
刘佳琪站在不远处的树林里，看着这一幕，嘴角勾起一抹得意的笑容。她知道，她成功了。她终于把李秋月从大山身边赶走了，从今往后，大山就是她的了。她转身，扭着腰，得意洋洋地朝着山下走去。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未来的好日子，却没有想到，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深秋的雨，还在下着，淋湿了深山的每一个角落，也淋湿了三个人的心。李秋月的悲伤，大山的悔恨，刘佳琪的得意，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令人心碎的画面。
山路漫漫，前路未知。李秋月一个人行走在风雨中，她不知道自己的未来会怎样，但她知道，她必须坚强地走下去。无论遇到什么困难和挫折，她都不会放弃。因为她相信，总有一天，风雨会过去，阳光会普照大地，而她，也会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
只是，那幸福里，再也不会有大山的身影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就像被霜染过的柴门，再也回不到曾经的圆满了。而这段悲伤的故事，也将在这深山里，随着风雨，慢慢流传下去，让每一个听到的人，都为他们的命运叹息。